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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ilove - 2016/12/21 10:46:00
大概在十幾年前,一個大雪天,我坐火車,從東京去北海道。黃昏裏,越是接近劄幌,雪就下得越大,就好像,我們的火車在駛向一個獨立的國家,這國家不在大地上,不在我們容身的星球上,它僅僅只存在於雪中。稍後,月亮升起來了,照在雪地裏,發出幽藍之光,給這無邊無際的白又增添了無邊無際的藍。當此之時,如果說我們不是在駛向一個傳說中的太虛國度,那麼,連我自己都不相信。
  有一對年老的夫婦,就坐在我的對面,跟我一樣,也深深被窗外所見震驚了。老婦人的臉緊緊貼著窗玻璃朝外看,看著看著,眼睛裏便湧出了淚來。良久之後,她對自己的丈夫,甚至也在對我說:“這景色真是讓人害羞,覺得自己是多餘的,多餘得連話都不好意思說出來了。”
  我一直記著這句話,記了十幾年,但是,卻也愛恨交織。它提醒我,當造化、奇境和難以想象的機緣在眼前展開之時,不要喧嚷,不要占據,要做的,是安靜地注視,是沉默;不要在沉默中爆發,而要在沉默中繼續沉默。多年下來,我的記憶裏著實儲存了不少羞於說話之時:聖彼得堡的芭蕾舞,呼倫貝爾的玫瑰花,又或玉門關外的海市蜃樓,它們都讓我感受到言語的無用,隨之而來的,是深深的羞愧。
  我說的害羞,不是要強制我們蜷縮在皮囊之內,而是作為一段偈語,一聲呼召,讓我們去迎接啟示:世界何其大,我們何其小;我們站在這裏,沒有死去,沒有更加徒勞,即是領受過了天大的恩典。
  就像有一年,我去了越南,那一日黃昏之際,在河內街頭,我目睹過一場法事:其時,足有上百個僧人陸續抵達,坐滿了一整條長街,綠樹之下,袈裟層層疊疊,奪目的夕光映照過來,打在僧人們的臉上,打在被微風吹拂的袈裟上,就像此地不是河內,而是釋迦牟尼說法的祗園精舍;隨後,吟誦開始了,這清音梵唱先是微弱,再轉為莊嚴,轉為獅子吼,最後又回到了微弱,當它們結束的時候,一切都靜止了,飛鳥也都紛紛停落在屋頂,在場的人足足有二十分鍾全都默不作聲,就好像釋迦牟尼剛剛來過,又才剛剛離開,但就在這短暫的聚散之間,地上的可憐人接受了他的垂憐。
  袈裟,綠樹,梵唱,夕光,還有羞愧得說不出話:此時言語是有用的嗎?乃至我們去看去聽的感官,難道不應該被取消嗎?應當讓這奇境和狂跳的心孤立地存在,像海市蜃樓一般地存在,如此,當我們回憶起來,才要一遍遍地去確認它的真實,確認我有過羞於說話之時。如果你沒有忘記,那麼,這些羞於說話之時,不管是寥落還是繁多,它們就是散落在你一場生涯裏的紀念碑。
  無情對面是山河。羞於說話的人,往往最安靜,也最無情,他既然可以忍受最枯燥的安靜,自然也能接受必須穿越眾多枯燥的無情:革命時的呼號,受冤時的哭訴,你們只管來,我都受得起,我都發得出聲,切莫說這小小的情欲,無非是幾聲歡好時的叫喊。
  可是,天分四季,月有圓缺,一枚硬幣有正反兩面,人這一世,越是在反對什麼,你就越是被反對的東西限制得更深,反之亦如此:但凡物事,你越是增添愛欲,它便越是成為你的救命稻草;但,活在凡俗的日常裏,更多時候,我們要的只是一飯一蔬,而不是救命稻草,稻草多了,造化多了,都會壓垮自己。
  或早或晚,我們要活成最厭惡的那個自己。既然結局已定,我們越往前走一步,便越是在背棄自己的路上更往前了一步,而得救還遙不可及,我們仍須丟棄害羞,去爭吵,去斥責,去辯論,去滔滔不絕,唯有經過了這些,安靜下來,想起自己如何度過了無數虛妄裏的困頓和奔走,這才害羞,這才說不出話來。事實上,時代變了,你我也變了:世間照樣存在叫我們羞於說話的物事,但它們不再是雪和玫瑰花,也不再是袈裟和海市蜃樓,它們漸漸變作了我們日日制造又想日日掙脫的妄念與不堪。
  我未能甘心。多少滔滔不絕的間隙,我還是想念劄幌郊外的那場雪。《五燈會元》裏記錄過這麼一段——僧問:“如何是古佛心?”師曰:“東海浮漚。”曰:“如何領會?”師曰:“秤錘落井。”好吧,我既無法重回到十幾年前,暫且就不再將那羞於說話之時看作中心,看作一段行路的終點,而是看作浮漚,隨緣任運,無所掛礙,隨處漂流,時有時滅。說不定,到了最後,那些沉默、震驚和拜服反而會像秤錘般結結實實地落入了井中,就像十幾年前的那列火車,它沒有停,穿過太虛國度之後也沒有停,一直開進了我此刻的生活,只要我還能發現、遭逢和流連羞於說話的時刻,我就可以拿它們作為車票,不斷朝前走,一直不下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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