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憎恶一台又一台的电脑连成一片，像一望无际的青纱帐。一段时间以来，只要一走进我们的工作平台我就感到头晕恶心。我想如果有现代化的屠宰场，那一定是像我们这样的布置。 　　每个人都缩在一个隔断里，隔断里一张电脑桌一把工作椅，然后就是无穷无尽的电话传真打印开会写报告……我们这么工作，像齿轮一样日复一日周而复始，据说其伟大的意义之一就是争取提升，从小隔断提升到主管办公室，那是我现在惟一能够看到的单独的办公环境--在我们的大平台尽头，靠着窗户有着一溜漂亮的玻璃落地门。那里面各方面的待遇都要比我们好很多，比如说他们有属于自己的窗户，而我们没有，如果我们在隔断上开窗，看见的只能是同事的后脑勺或其他身体部位；主管们的办公桌比我们的大，他们还有自己的书架和文件柜，而我们则没有这些奢侈品。当然部门主管也有他们的不便，比如说他们的房间是透明的，任何人从那里经过，都可以一览无余他们的所作所为。比他们更高一级的是公司的高级管理层，比如说副总裁财务总监市场总监这样一类人物，这些人物平常很少和我们打交道，我们根本没有可能走进他们的办公室，那是一扇一扇整天关闭的榉木门。当然所有的办公室都不能和我们总裁的相比，因为所有的高级主管都没有自己单独使用的卫生间，而我们总裁有。他自己一个人占了半层楼。按照物业的设计，我们每层楼都应该有两个公共厕所，分散在楼层的两端，但是由于我们总裁需要一个单独的卫生间，所以我们这层就只有一个公共厕所。当然总裁不仅有单独的卫生间，他还有专门的前台，那里永远坐着一个目光锐利但说话滴水不漏的中年女人，我们都叫她莎丽。我想如果以后我有一个这么赚钱的公司，我就要一层楼作为我的办公室，在我们这层的电梯口设一个前台，找一个莎丽这样的老处女坐镇。
　　我到这个公司已经一年半了，我一直不知道那个英文名叫MAY的女人是怎么坐上公关总监这个位置的。有一次我和她在楼道里狭路相逢--特别要说明的是--我们的楼道足够两个人并肩而行，但是由于这个高傲的公主目中无人地走在楼道的中间，所以我只好侧身站在一边做让路状--她从我身边走过的样子仿佛她的身后拖着巨大的裙裾。
　　我发现整个公司只有莎丽一个人从不买MAY的帐，我见到几次MAY对莎丽的灿烂笑容，那是电视剧中婢女对圣母皇太后似的笑容，但是莎丽总是不卑不亢不冷不热地对付过去。
　　有些事情的发生是毫无征兆的。那天我打开电子邮箱的时候发现有一封地址奇怪的邮件。我立刻点开--上面是一张我大学时候的照片，旁边有一行字--HOW DO YOU DO？
　　是谁呢？我开始下载这张照片，那上面的我朝气蓬勃，白衣飘飘。我什么时候照过这样一张照片？
　　这个时候我感到身后冷飕飕的。不用回头我也知道是谁！还有谁？除了我们部门那个混帐主管--雷欧。他这个人不但毫无才华庸庸碌碌而且还自私阴险。据说他之所以能够爬上这个位置主要得益于他的性格，他这种性格用比较专业的词汇表达叫“情商”，用比较文人的说法叫“鼠辈”。有一阵，他每天中午吃饭的时候都会坐在我的对面，侃侃而谈自吹自擂。有一次，他对我说：“我其实是一个相当淡泊名利的人。古人说宁静以致远，一点错也没有。以静制动才能走得最远。你刚来不知道咱们公司，那一茬一茬换得快着呢。为什么？都是功利心太强，一来就要做事，屁股还没有坐稳就要做事？是事情做你还是你做事情？”
　　我当时冷下脸故意轻描淡写地说：“淡泊名利也不见得是什么优点，尤其在咱们这样的公司。我觉得作为一个主管，更应该具有的品质是积极进取自强不息，而不是宁静致远明哲保身。”从那以后，雷欧再也没有跟我共进过午餐。
　　现在我落在他手里，会有什么好下场？
　　我决定保持镇定--若无其事地从网上下来，按部就班地打开桌上的文件，然后再一头扎进去。我听到雷欧离开的声音。但我知道事情没有完，不一会儿，我桌子上的电话就响起来--“LILY，你来一下。”
　　我收拾好我的东西，我想清楚了，我可以不干，我可以辞职，我--25岁，大学毕业，英语六级，会开车懂电脑，上哪儿还不能混一份体面的工作？
　　雷欧坐在他的工作台后面，不过是一张颜色和我的不一样，面积比我的稍微大一点的桌子而已！可是他已经开始歇顶了！他才过三十岁呀！活该！
　　这个歇顶的年轻男人拿出一张表格，我知道上面有什么--他要让我自己写上“某年某月某日几点几分，上班时间利用办公电脑接收私人邮件”。他已经这么样威胁过很多人了，那些人都求了他，于是他也就是收起了表格。并且让那些人当面认可他是一个多么善良多么仁慈的顶头上司，然后他才满意地放那些人走。我不打算求他，所以我把他的表格撕掉了，然后告诉他：“如果没有什么事情，我想我先走了。”
　　雷欧你不懂一个道理，并不是每个人都像你那样，舍不得屁股下面的那把椅子，舍不得窗子外面的那面风景！我想清楚了，在雷欧这样的人手下干活，永远不会有出头之日，除非有一天一脚把他踹下去！可是踹这样一个窝囊废，我简直怕玷污了我脚上的高跟鞋。
　　我愤怒地回到座位上，感到痛苦不堪。我辛苦地工作是为什么？在公司做事和在王府当丫鬟有什么区别？丫鬟只有被主人宠幸了或者老太太喜欢了，才能从一个微不足道的位置跳到一个更高的位置！我在等着谁的垂青呢？MAY还是莎丽？或者那些紧闭的榉木门后的主人？
　　我突然想我应该看看到底是谁给我邮寄的那张该死的照片，这个家伙应该对我即将被“炒”的后果负责。我上网给那个家伙回了一份信，严厉抗议他的所作所为。几分钟后这个名字叫杰克的家伙约我到楼下喝咖啡，他说我们有8年没有见面了。
　　是谁呢？
　　我们的咖啡吧在二层，贵得要命，最便宜的清咖要卖25元。
　　远远的有一张桌子，后面坐着一个人冲我微笑。看上去面熟，径直走过去，那个人请我坐下，我要了清咖，他要了卡布其诺。然后他就继续冲我微笑，在他的微笑中我看见了熟悉的影子--是谁呢？我开始在脑子里快速检索这张面孔。
　　“你还在用LILY这个名字？”
　　“对，这个名字是我的英文老师给我起的”--噢，杰克，我的大学英文老师！那张照片是我们郊游时候照的！不过他把我从“我们”中裁剪下来重新制作过了！他是什么时候成为的电脑高手？
　　他向我抱歉说因为这件事给我带来麻烦，问我可不可以做一些补救？
　　补救？别开玩笑了！
　　我很灰心，但我是一个在灰心的时候，就更容易表现自尊的人。我摇摇手里的咖啡，跟杰克说：“我们的公司就是一具华丽的空壳，虚荣贪婪、势力小人济济一堂。他们号称是职业经理人，实际上就是老板花钱请他们来烧，烧光了再去烧另外一家。他们的年薪足够他们肆无忌惮地去搞跨一家又一家的公司。那些人脸皮厚的一塌糊涂，公司业绩好就是他们做得好，公司业绩不好就是市场不好。他们离开公司叫跳槽，我们离开叫炒鱿鱼！他们需要创意的时候我们就要几天几夜地加班，一直到我们拿出他们满意的创意为止！为什么？不就因为他们在国外刷过盘子吗？”
　　杰克看着我跟我说：你在外面做事跟在学校读书可不一样。在学校读书用功就可以考第一名，但是在公司做事除了用功还要用心。你说的那个公关总监，她可不是一个一般人，她的家庭背景是你没有的。要知道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见到省长部长！还有你说的那个总裁秘书，她可不是一个老处女。她是董事长最信任的女人。
　　“如果她是董事长最信任的女人，为什么她不去做总裁？”
　　“因为董事长还有儿子，还有老婆。做总裁是要有很多条件的，尤其对于一个公司来说，公司业绩不好，第一个被开掉的就是总裁。但是总裁秘书可以继续留在前台处理业务，顺便做一些监督的事情。”
　　“咦，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关于公司的事情？”
　　“因为我去过很多公司，触类旁通。”
　　“你怎么知道我的邮箱？”
　　杰克一边给我递过一张名片，一边说：“我是开咨询公司的，哪能连你的邮箱都咨询不出来？”杰克说完这句话就喝了一小口咖啡，咖啡咽下去的时候，他突然问我：“LILY，你想去读MBA吗？”
　　我说想啊，但是读MBA很贵的，一般还没有奖学金。
　　“你知道为什么吗？”
　　“大概是因为读过MBA，立刻就能挣大钱吧？”
　　“还有一个原因，你在读MBA的时候，会认识很多同样念MBA的同学，你从此就进入了一个职业经理人的圈子。圈子非常重要，如果你不进一个圈子，你就很难得到认同。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凭自己的资源做事，有的人的资源是生来就有的，比如说公主，她生来就是皇亲国戚；再比如说西施，生来就漂亮。但是有的人浪费了自己的资源，有的人发挥了自己的资源，而有的人被别人利用了自己的资源。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当时不懂杰克的意思，等我彻底懂的时候咖啡已经冰凉。杰克·李，我亲爱的李老师--要我做的事情非常简单，就是把我们公司的客户名单给他一份--他希望迅速得到这些资料。而他对我的回报是给我办好去英国留学的全部手续。
　　想想吧，一年以后，最多两年以后，我学成归来，就是一名职业经理人了！我将穿着名牌的套装使用昂贵的香水，我还将有属于自己的办公室，工作的时候抬头就可以看见蓝天白云！我不用小心翼翼地走过别人的办公室，我想见什么人的时候只需要告诉秘书！在我面前不应该再是一扇一扇关闭的门了，芝麻--开门吧！
　　“有的人在王府做丫鬟，年轻的时候伺候小姐到老了伺候小姐的儿子的儿子！你愿意到死都是一个老妈子吗？”
　　我在下班前回到办公室，脑子里乱哄哄的。我必须给自己一个理由，必须说服我自己。把公司的客户资料拷一份给杰克，这样做有问题吗？
　　我们公司的大部分客户资料都在雷欧手里，这个笨蛋每次做项目的时候，都压我的脑汁，所以我手里也就有了一份。既然我都要离开公司了，那么这些资料我愿意给谁就给谁，对吧？我需要一个光明的未来，而现在的公司给我呈现的是一派惨淡。既然它不为我的未来负责，为什么我要为她负责？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
　　我手脚利索地把一张玫瑰红色的磁盘插进主机。
　　很快，我的出国手续办妥了。
　　朋友们在一家餐吧跟我告别，他们祝我前程远大。雷欧竟然也来了，他喝了很多酒，半梦半醒之间，他指着西餐桌上一束盛开的鲜花对我说--美丽人生才刚刚开始。那一瞬间，我竟然觉得他也可爱起来，连同他歇顶的脑壳。
　　第二天黄昏的时候，我去杰克那里取机票，杰克不在，他们的前台给我一个信口袋，说是杰克留给我的。里面除了一张单程机票还有那张当年的照片。
　　“LILY，这么多年，我一直保存着你。知道为什么我给你的英文名是LILY吗？因为那是百合的意思。我最喜欢的花朵。谢谢你给我的那张玫瑰色的磁盘。再见，LILY，一路平安。”
　　晚风轻拂，落叶飘零。从那些高大的梧桐树间飘出一首老歌--是张艾嘉唱的--走吧走吧，人总要学会自己长大……走吧走吧，人生难免苦痛挣扎……
　　再见，杰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