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曾遇见你

平安夜，我和几个朋友到酒吧狂欢。有个朋友提议每人讲一个真实的爱情故事。轮到我时，我想了想，讲了这么一个故事：

那是七月吧。清晨，她穿着家常的布衣，到院中的井边汲水。

抬头，他已在矮矮的篱笆栏外。一张流汗的脸，似在犹豫是否要向她讨口水喝。

她看到他肩上的书包，心想是个文化人呢。她舀起半瓢水捧了过去，眼中清若明镜。他似受宠若惊，双手接过饮尽，腼腆地说了声“谢谢”，遂又匆匆离去。

三天后他又来了这里。她惊喜之下，依然奉上清水和清澈的眼光，虽然他并没有讨水喝的意思。他也依然接过饮尽，但没有再离去，帮着她浇菜、锄草、劈柴……每个清晨或者下午，几乎日日如此。有时教她写字，当她写出“妞”这个名子时，两人都笑了。

两个月后的一天他再来时，身上背了重重的行李。他说他要到山外很远的地方上大学。她眼中一下子黯淡了，没有说什么。五年前，她父亲就是从这里走的。

他嗫嚅了一下说四年后他再回来找她。她点了点头。她记得父亲走时也对妻女说一定会回来把她们接走。从此每月寄来一笔不多的钱。有了那钱，母女俩也就安心了。哪怕只有一元钱呢，也足以抚慰那两颗日日夜夜不安、期盼、颤抖的心。但在他走之后，父亲再没有寄来过钱，也没有传来任何音信，无论是生还是死。

几年后母亲重病身亡，临死前犹望着远方重重的山。此时她惊觉，当年他许下的约定已在辘轳的起落中过去很久了。

葬了母亲后，她去了当年他去的那个城市，人海茫茫，她要找到他。但她被人骗了，逼她做那种女人做的事，她不肯，有人给她打了一针。醒来后，她也成了那种女人。

朝去暮来，迎新送旧，渐渐地她学会了看着男人的脸哭笑喜怒、发嗔发嗲。但她仍在寻找，在一张张陌生的面孔中，试图找到当年那个篱笆栏外背着书包的少年。

这是真的，我说。

朋友们面面相觑。“这叫爱情吗？”有个朋友首先发问。“俩人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连对方的名子都不知道。”

又一个朋友说：“是你编的吧？怎么听都不像真的。就因为他帮她干过活，他食言了她就去找他，哪有那样的女孩啊？”

“这真的是真的”，我着急了：“那个女孩八年前就租住在我家对面。”

那年我刚刚考上大学，每天都要睡到上午十点方肯起床。整幢楼和我一同在那个时间起床的只有租住在我家对门的一个女子。我在无意中发现了她的真实身份，她乞求我不要说出去。这里的人若知道她是那种女人，绝不会容她在此租住。她已经搬了好几次家了，这里的人好，她不想再搬了。

我答应了她。虽然她做着那种女人做的事，但她不像那种女人，穿玉粉色的纯棉家居服，一张素面只涂一点润肤露。她还会熬喷香的小米粥，摊金黄的鸡蛋煎饼，泡酸辣甜脆的小菜，做好了就端来送我。若不是知道她的真实身份，这分明就是一个宜室宜家的女子。并且她的眼中有一丝清澈，那是一种风尘女子绝不应该有的清澈，让我不由自主的想和她接近。

于是我偷偷地做了她的朋友，就知道了她的故事。

暑假里的大部分时间我除了和同学疯玩，就是和她一起逛街。她和我妈妈一样热衷于商场打折的服饰。我看的出来她在经济上并不宽裕。我很奇怪，她长的美，完全可以挣很多钱，何必这么节省？但我没敢问她原因，她进城以后的事她从来没对我讲过，那些事她好像不愿去想，也从不曾在我面前流露过任何情绪。

在下雨的日子里，我最大的享受就是蜷在沙发里，伴着雨声，听她讲她的家乡。她告诉我那是一个山青水秀、民风淳朴的地方。她常常一个人于深夜到离家一里多外的河边抓鱼、抓螃蟹，陪着她的是一只小花狗。

她家里有一个用竹篱笆围起的院子，院子里种着串儿红、蔬菜、柿子树、枣树还有香椿树。春天的时候她采下嫩嫩的香椿叶，用她养的土鸡的鸡蛋来炒，那种香味，在城里最好的饭店也闻不到。每每讲到这些，她的脸上便洋漾着明朗、快乐、自豪的光彩。

偶尔我对她讲起学校里的事，我讲的兴高采烈，她只静静地看着我，看着看着她会说：

“你的皮肤真好，真干净，你这么年轻，多好啊。”

“你能看这么多书，我真羡慕你。”

“上学真好，真有意思。”

大部分的时间里，在她清澈的眼睛中有一丝伤感，让人的心也跟着莫名地伤感起来。但那清澈而又伤感的眼光让我第一个想到的是文学作品中的风花雪月。我那时刚满十八岁，又考上了一所名牌大学，我对于未来和爱情都充满了水晶般的幻想。我认为一切都是美丽的，连她的遭遇我也觉得是浪漫的，最后会有一个“玉堂春遇难逢夫”样的结局。

我上大学走的前一天晚上，她没有去上班，陪着我在小区内散步。那晚的月色很美，她可能受到了什么感染，竟主动向我讲起了他。她说第一次见到他时，他腼腆得像个女孩子，连一口水都不敢向她要。说到这里，她笑了起来，眼睛弯弯的，在月光中闪闪生光。

“他和你一样，”她说：“念了很多书，认得很多字，会说外国话，他是我们那里第一个大学生，又能干，长的也好看。”她突然有些害羞了，不再说什么，看着夜空中的月亮出神，似笑非笑。

我也随着她的好情绪兴奋起来，想像着那个男孩的模样。我真希望她能早日找到他，嫁给他。那时的我认为天下所有的爱情都应该是“有情人终成眷属”。

“不知道他现在过的怎么样？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自言自语。

她嘴角的笑容于刹那间僵住，沉默了一会儿说：

“我唯一希望的就是他还活着。只要活着，隔的再远，也还有个盼头。人不在，就什么都没了。”

她的语气中是淡淡的凄怆。我心中一紧，问她有没有想过未来？万一找不到他呢？难道一直这样生活吗？

她的神色变的无奈，告诉我当初和她一起入行的那些女子，有点心计的都早早地挣了一笔钱然后陆续离开，隐姓埋名，或嫁人或做生意。只有她依然还在做着不愿做的事。不是不想重新生活，而是她曾经在那里见到过他一次。当时她只愣了一下，待回过神追出去他已不见了踪影。从此她就一直没有想过离开。尽管年龄越来越大，可她已顾不得了。她只希望能再见到他，哪怕只一面呢。

她顿了顿，表情凝重坚决，“我等他来。他一定还会再来。那种地方，男人只要去过一次，这一生总还会有第二次。”

我忍不住道：“那种地方是坏男人去的，你怎么还盼着他去？”话出口已知不妥，但已无可挽回。

她惨然一笑， “我倒真希望他是个坏男人，否则他不去那种地方，我可到哪里找他呢？来的时候想的简单，后来才发现，没有他的名子、照片、地址，根本就无从找起。只有在那里，或许还有可能见到他。”

我无语。我默默地想着，我碰到了一个只有在小说中才会出现的女子。她让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情”一字，有时的确是让人欲罢不能。

我又问：“如果有一天你找到了他，你会嫁给他吗？”

她听了我的话后浑身似乎微微颤了一下，没有再说话.许久她才轻轻地叹出了一口气，缓缓说：“我最后还是要回老家的。如果真有那么一天，见了他我就想问他一句话，为什么当初说好了回来却没回来？怎么男人说话都不算数？爸爸是这样，他也是这样。”

第二天我离开家远赴他乡，而她也在我离开的第三天被迫搬走。她的真实身份终于还是被全楼的人知道了。

当我的故事讲完，朋友们倒是相信了我确实曾经碰到过这样的一个女子。但他们更愿意相信，她的话都是骗人的，是为了让不谙世事的我替她隐瞒她的真实身份而编出来的故事。那种女子怎么会动真情呢？而且在这个复杂浮躁的社会，绝不会有那么傻的女子，就为了人家的一句话，便落到那种地步，还不肯考虑自己的未来，趁着年轻多挣些钱。

看着朋友们纷纷对我摇头，然后转身步入舞池，我不知该如何是好，我只是不停地对自己小声嘟囔：“是真的，她不会骗人的，她的眼中那么清澈，就像，就像……”

“就像七月里雨后清晨的天空中的第一缕阳光！”我闻声转头，惊诧中看到身后一个男人，脸上的肌肉微微颤动着。

我愣住了，“你……？”

此时有一个念头突然闪现在我的脑海中，我面前这个一身名牌服饰的男人，是他吗——她穷其半生去寻找也未找到的人？

他怔怔地看着我，机械地点点头。

一呆之下，我竟笑了出来。真是造化弄人，她找了半生也没找到的人却在今夜，被我轻易地邂逅。冥冥中是否真的有一种叫做命运的东西在左右着人的生活？

他盯着我，眼神呆滞，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在打着颤：

“她……现在……？”

我静静地看着他，她总算没看错人，他还能记起当年受过的那一瓢清甘的井水和那一缕清澈的目光。不过这么多年了，看样子他早已成家立业了吧。在他拥着妻儿享受天伦之乐的时候，可曾想到有个女子苦苦地在心底守候着他当年许下的诺言？当他事业有成指点江山的时候，可曾想到在某一个角落里，有个女子无依无助强颜欢笑？那日日期盼、夜夜煎熬，他想的到吗？

我笑了笑说：“不知道，可能她还在找着那个对她食言的男人吧。那男人也真是的，就算是发达了，不想实现当初对她的承诺也好歹给她个回话让她死心嘛。还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呢，他以为天下的人都像他一样不守信用，把说出来的话不当回事吗？”

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不再说什么了，一杯接一杯喝酒，解恨般的一饮而尽。

我看着这个平安夜独自出来买醉的男人，其实说起来他也没做错什么，不过是食言了。可偏偏是碰到她这么一个单纯的女子，死心塌地的要找到他，就只为了问一句话，便把一生都赔进去了。

我本要替她问问他，为什么当初说好了回来又不回来？想想又作罢。问也没有什么意义了，无论什么样的回答，都不是她想要的结局。

他依旧不停地喝酒，已经有些醉了。

我转身离去。街上繁华如常，明天又将有新的故事在这个城市上演，谁还会记得那个有着清澈眼光的女子？

想想她也真是可怜，那么辛苦地找他，也只是为了一句话。她曾将我视为知己，现在我终于以自己的方式为她做了一件事。

我对他撒了谎。她在我上大学走后的第十天就死了。杀她的人是她的新房东。据那人说，原只是想和她过一夜的，不料她抵死不从，于是一个失手……那人被捕时满脸霉气，愤愤地说我真不值，她不就是出来做那个的吗？还装什么贞洁烈女？谁也想不通，那种女子怎会因此而送了性命？

但这些我不会告诉他的。死了的人，即使她的死曾做为新闻被人在茶余饭后津津乐道过，但人们还是会将她淡忘，何况是那种女子。而他如果知道真相，也许会因有这样一个女子为他所遭受到的不幸而惋惜、悲哀甚至痛苦，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他还是会渐渐将她忘记，继续自己的生活。如她所说“人不在，就什么都没了”，包括思念。

所以我要他相信她还活着，只有这样，他才会良心不安，才会永远记得她，记得在这个世界上，有个女子虽然处在最卑贱的地位，眼中却依然有一丝清澈的希望，依然还在茫茫人海中找寻着他。只要他活着，就不会忘记她。就像当年无意中把她的真实身份泄露出去的我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