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倾城
她一生中见过的绝大多数花都是在病房里。在病房里,她见过花的开,花的败,人的生,人的死。因为她是医生。 记得有一次,一场与死神的搏杀终告败局后,她无意间看到,病人床头柜上的花竟还在大朵大朵地绽放,仿佛浑不知死亡的存在,黑色的花蕊像一只只冰冷嘲弄的眼睛。 她从此不再喜欢花。 他第一次见到她,便送给她一盆花,她没有拒绝。也许是为了他稚气的、孩子一般的笑容,更可能是因为,除非奇迹发生,否则他是没有机会活着离开医院的。 那次,是他不听医嘱,与儿科的小伙伴儿们打篮球,满身大汗。她责备他,他吐吐舌头,不好意思地笑。傍晚,她的桌上多了一盆花,三瓣,紫、黄、红,斑斓交错,像蝴蝶展翅,又像一张顽皮的鬼脸。 第二天,他告诉她,昨天那种花,叫三色谨。她惊奇于他谈起花时燃烧的眼睛,仿佛忘了病,也忘了死。 他问:“你爱花吗?” 她答:“花是无情的,不懂得人的爱。” 他只是微笑,说:“花的情,要懂得的人,才会明白。” 一个烈日的正午,她远远看见他在住院部的后园里站呆了,走近喊他一声,他急切回身,食指掩唇:“嘘——” 那是一株矮矮的灌木,缀满红色灯笼般的小花,此时每一朵花囊都在爆裂,无数花籽像小小的空袭炸弹向四周飞溅,仿佛下了一场密集的流星雨。它们默默地站着,同时看见生命最辉煌的历程。 他俯身拾了几颗花籽装在口袋里。第二天,送给她一个花盆,盆里盛满黑土:“这花,叫死不了,很容易种,过几个月就会开花——那时,我已经不在了。” 她突然很想做一件事,她想证明命运并非不可逆转的洪流。 四天后,深夜,铃声大振,她一跃而起,冲向他的身边。 他始终保持奇异的清醒,对周围的每一个人,父母、手足、亲友、所有参与抢救的医生护士,说:“谢谢。谢谢。谢谢。”唇边的微笑,像刚刚绽放便遭遇风雪的花朵,渐渐冻凝成化石。她知道,已经没有希望了。 她没有哭,只是每天给那盆光秃秃的土浇水。不久她医疗小分队下乡,打电话回来,同事说:“那盆光秃秃的土,以为是废物,丢窗外了。”她呆了一呆,也没说什么。 回来已是几个月后,她打开桌前久闭的窗,怔住了—— 花盆里有两瓣瘦瘦的嫩苗,而最高处,是那么羞涩的含苞,透出一点猩红的消息,像一盏初初燃起的灯。 她忽然深深懂得花的情意。 易朽的是生命,是那转瞬即谢的花朵;然而永存的,是对未来的渴望,是那生生世世传递下来的,不朽的,生的激情。每一朵勇敢开放的花,都是一个死亡唇边微笑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