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感歎
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忽然間,當有所遭遇的時候,情不自禁,就會想起了這首詩句。
前些日去靈隱寺一遊,在廟前看見一棵漢柏樹,只見它全身披掛著累累創痕和斑斑折皺,屹立在古廟的一側,在這遊人如織的地方,它以一世的滄桑站立著,站出一份千年的偉岸。那蒼老遒勁的手臂,仿佛能擎起太陽。陽光下,渾身每一道皺紋,每一處創痕都顯得那樣流光溢彩,讓俗塵的目光震赫不已。
我未曾想到,這般的蒼老和皺紋怎會美得如此動人和震撼!如說人生百年,即便一天一個苦難,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的艱難,慢慢堆積,點點累計,也不如它千年的經曆和深重。
曾在街頭和巷口,多次碰見白發蒼蒼,步履艱難的老人,每次我都會有意識的避開老人那滄桑的目光,很少正視那滿臉皺紋的臉龐。他們曾經也是有張年輕帥氣的面容,怎堪日月風霜,變的如此縱橫交錯盤踞。想到會有那么一天自己也將蒼老如此,心底更是不寒而栗。人啊,如何能抗拒歲月的磨礪?就算是能把時間留住片刻,又奈何催人老的時光,分分秒秒的流逝?
人不堪老,樹又何堪!看它的肌膚幾乎沒有一絲一處平展,方方寸寸都是溝壑,都是凸凹,斑斑駁駁的老繭和龜裂。人世間的冷暖與生命的滄桑在這裏堆積搓揉,譜寫成一種無言的悲壯。然而它,竟在陽光下那樣大大方方地亮出自己的皺紋,那樣坦坦蕩蕩地展覽自己的老態。它擰絞著青春骨血,溝溝坎坎地走過千年之後,從每一條皺紋深處都透出安寧,從每一道彎曲的指向都散發出圓融,它是那樣不悲不亢,不屈不撓,在天地間巍然而立,直面蒼老。一朵心花,在它高高擎起的雙臂之間怒放了——綠葉如魂,在萬壑的顛峰,昭示著生命的恒遠。
黃昏,只是一種幻像,因為太陽不是在地平線之上升起,就是在地平線之下落下,注定了夜晚與白天總以這種罕見的方式承接著,不離不棄;那么,生命中,蒼老是否也以一種罕見的方式與青春連接著的呢?蒼老極限,青春再生。
生命短暫,時間永存。時間,是一個又一個生命的到來與離去,是生命在來來去去之間生生不息的輪回和演繹。生命終會老,時間不會老;老去的生命是時間長河中的一點水滴,雖然微不足道,卻因生生不息而更顯可貴——你以洞穿時空的姿態,活在人世間,訴說著生命的哲理。
多少年前,或許是風,或許是鳥,將一粒小小的種子無意間帶到了這裏,落撒於地。從此,它便緊緊抓住泥土風餐露宿地生長。它知道,現實裏,誰也不能完全面對自己和周圍的殘酷生活;於是,藍天下它只是癡心不改地與太陽相伴。無數個陰晴圓缺之後,大徹大悟。於是,就將來自四面八方的襲擊與侵擾等閑視之,以生命的真實姿態洞穿著存在的苦難,以精神的靈動眺望時光的恒在。抵禦著,抗衡著,堅持著,即使生命遭受滅頂之災的時候,即使曆盡艱難險阻,即使已是渾身斑駁嶙峋,它也始終維護著內心的平靜和堅定,千年經曆,看過漢代的盛衰,讀了唐朝的起落,經曆明清的風雲,承受現實的陣痛……用一生熱情,以滿樹的蔥籠為世人遮風擋雨,又以滄桑之軀,嶙峋之臂,擎起一片純粹的綠,潤澤凡塵——你是生命的典范。
世間無常,風雲不測,滄海桑田……生命之旅注定了多少的坎坷。生有淚,死有淚,人生短短的幾十春秋,有時生活中伴隨著省略號般的淚水,其中苦樂,難訴難盡。然而,當站立於你的身旁,撫摸著你龜裂堅強的肌膚,仰望你從生命中掙紮出的條條斑痕,深深的折皺挺拔著無畏的軀幹,讀你崎嶇蜿蜒的線條,仿佛是一曲悲歡離合堅強不屈的生命樂章,使人再也不能為自己的不幸命運歎息了——人生百年,即使一天一個苦難,一年三百六十五種艱辛,堆積累計,也不如你千年經曆的不幸深重啊——人啊,應該學你,執著堅韌地直面生活,以寧靜之心,恒守歲月,守望百年!
看你的足下,人流絡繹。揣著種種欲念走進古廟,香煙嫋嫋,祈求聲聲,人們求財,求福,求榮,求貴。你卻肅立一旁,側視著進進出出執迷不悟的人們,禁不住仰天長歎:欲為何物?情為何物?人時貪念,豈知一個欲念接著一個欲念,圈圈如鏈,終將把自己套牢鎖死,沉淪於無止盡的苦累和煩惱之中,何苦以堪——欲念的掙紮中,青春不再,生命逝去。
豁然明朗,蒼天之下,人群之外,你赤誠而靜穆地展示著身體深切的皺紋和創痕,是示人何為生命之內涵,何謂生命之精髓。是一種經曆了千萬次苦痛掙紮的大徹大悟,是一種嘗試過無數次得失榮辱的無爭無求,是一種激情燃燒之後的寧靜,是一種寧靜之後的升華,是每一次真實面對生活之後,留給時間歲月的無語無悔的印痕……
這時,見有很多人朝你走來,竟然將你當做樹神,還點燃三柱香插在你的足下。我看到在你腳下已環繞著許多的香火。但見你仍然是那樣的斂神靜息,將香燭上嫋嫋升騰的心願隨手一擲,化寫成廟宇廊柱上的語句:天下事了猶未了,何妨以不了了之……
至此,悠悠世間,暮暮朝朝,人們相隨而至,仰視你的滄桑,再回首讀誦廊柱上的文字,無不感歎生命之內涵,領悟生命之精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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