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云雾飘渺的玉苑仙阙,彩霞满天,笙乐齐鸣,一派歌舞升平的世外仙境。 通往瑶池圣台的白玉桥上,衣袂飘飘,仙风道骨的众神宽袍舒袖,满面笑谈地赶往三月的蟠桃盛会。气象万千的瑶池金碧辉煌,崇阁巍峨,层楼高起,面面琳宫环抱,玉栏绕砌,金辉兽面,富贵华丽无比。 瑶池西侧乃八十余丈高的蟠桃树。郁郁翠翠,玲珑盘虬,此时早已果实累枝,流光异彩,清香诱人。一对对云衣彩裳的仙姬手挎竹蓝,正小心翼翼地采摘这千年才得的至尊美味。绿树繁枝,仙雾缭绕下的仙女们个个体态婀娜风流,眉梢间藏掩不住的娇媚盈盈。 刚刚位列仙班的沧海明月来得稍稍晚了点,又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盛筵,未免心下惶急,听闻西侧巧笑呢喃,燕语莺声,一个错愕,竟贸然闯入蟠桃园,恰与一位紫衫霓裳眉目如画的仙姬撞个满怀。电光火石的刹那,两人皆是微微愣怔,竹篮一翻,哗啦啦,才刚摘好的三颗蟠桃顿时滚了一地。 那仙姬出手如风,闪电般拾捡起靠近身边的两只。而稍远的一只,却无力企及。明月慌乱之下伸手,孰料那蟠桃乃千年灵物,一经垂落,便化作清香耀目的白光,瞬间飘逝,无迹可寻。 紫衣霓裳的仙女啊地一声尖叫,像被施了定身法,瞬间钉在了那里。一张俏脸早已花容失色,唯珠泪扑簌簌落了满头满脸。众仙姬围聚过来,见此情景,个个都噤若寒蝉,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浅影,众神已到,盛筵即刻开始,蟠桃怎么还不送上来?”威仪倨傲的声音,足矣撼动整个天庭。是王母!紫衣霓裳的浅影闻言浑身一震,举步维艰。众仙姬簇拥着浅影,狠狠剜一眼脸色惨白的明月,默默无语地飘向瑶台。 丝竹管弦声声入耳,宛若天籁。端坐瑶台的王母雍容华贵,仪态万方。凤目微微流转,就有慑人心神的气度迫得人喘不过起来。方才的一切,又怎么能逃得过那双洞悉世事的法眼? 浅影无须抬头,都能感知那道锐利森寒的目光利刃一样刮在自己身上。彻骨的寒意袭来,令她不由自主地打个冷战。她是王母的贴身侍女,岂能不知主子的心思和手段?与其被当众羞辱和贬责,不如赶紧认错,来个先声夺人,也好成全主子的威仪和名声。 想至此,浅影噗通一声跪下,不容分说逼出自己修炼千年的元神,惨然一笑:“娘娘,奴婢自知罪无可恕,甘愿堕入烟雨红尘,去经受万世轮回的摧折和磨难,以此,来维护天规教条的凛然和神圣。娘娘,请多保重!”话音刚落,人已从高高的瑶台跃下,脱去仙骨的凡胎直线下坠,转瞬便消失于南天门外。 事情来得太过仓促,众神哗然。饶是王母如此镇定,亦被浅影的忠勇和刚烈所惑,神色变了一变,手扶龙椅站了起来。半晌,方低低叹道:“浅影,一个蟠桃而已,你这,又是何必?”凤目一转,厉声断喝:“沧海明月,你,可知罪?” 一个剑眉星目,白袍长衫的年轻男子软软地趴在白玉桥上,失魂落魄。他亲眼看着紫衣霓裳的浅影纵身一跃,从他面前呼啸而过,而他,却回天无力。内心的惶乱和震撼还没来得及褪去,又被王母的断喝吓得不轻。原来这人人向往的仙界,竟步步为营,暗藏凶险。那么自己这么多年来的清修和苦练,又是为了什么?一个小小的蟠桃,尚且能要了一个仙姬的性命,身为肇事者的明月,又岂能逃脱天规的惩戒? 沧海明月黯然摇头,叹自己好不容易才化羽成仙,顷刻间,竟似要灰飞烟灭。也许,这就是命?只是,世事难料,散做烟尘,他明月又如何对得起那位温婉漂亮性子刚烈的浅影?那么,就让自己也做个普通的凡人,生生世世经受生老病死的苦痛和折磨吧?或者,即便打入万劫不复的地狱,亦抵不过良心的谴责。 “那好,本宫今天就成全你!来人!将沧海明月仙籍收回,剥去仙体,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森冷酷寒的懿旨,声震天庭,毫无反驳和回旋的余地。沧海明月浑身一软,颓然倒地,万念俱灰。 “娘娘。”太白金星长须飘飘,泰然奏道:“臣下方才掐指一算,原来此事另有隐情。娘娘不如权且放明月追随浅影而去,日后,两人皆有立功赎罪的机会。”众神闻风而动:“娘娘三思!娘娘英明!” 许是因为浅影这个名字触动了内心深处隐逸的温柔,连至高无上的皇权亦开始倾覆,变得那么不确定起来:“唉。太白,此事就交付于你,本宫不再理会!”身随心动,彩凤振翼,拂袖而去。一场天庭盛筵不欢而散。 沧海明月呆呆地看着这翻云覆雨的场面,疏然之间,恍如再世。掌心一凉,低头看时,一块翡绿的寒玉赫然在手,温润琉璃,晶莹剔透,竟似要滴出盈盈的冷翠来。讶然之下回首,正对上太白金星慈眉善目的仙容:“明月,浅影的元神就附在这块寒烟翠中。你带上它,日后,定有你回返天庭的时候。” 明月眼眶一热,几乎泪盈于睫:“上仙,茫茫人海,明月去哪里寻回浅影?”太白金星拂尘一扬,天地顿时尽收眼底,一道紫衣翩袂的身影正急速下坠。而她所处的方位,正是人间最繁华闹热的苏杭之地。一座雕梁画栋的官宦府邸,一个斗大的“康”字熠熠生辉。明月圆睁双目,脱口惊呼:“浅影!”眼前突然一黑,感觉自己陷入懵懂混沌的漩涡之中,尔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一】 江南苏州,镇南王府。 丰面阔腰的秋无尘正倒剪双手,神色焦虑在院子里踱来踱去。水绿色儒裙的伊人小心地立在一边,轻声劝慰:“王爷,您放心,玲珑姐姐一定会没事的。”无尘浓眉一拧,微微仰首,突见一白一紫两道光影,闪电般窜入房内,心头大惊,撩起紫袍就往屋里闯。却听得哇哇两声,旋即传来一阵欢呼:“生了,生了!王妃,是一对孪生姐妹!” 无尘暗舒口气,疾步入内。玲珑满脸疲惫却又满脸欣悦,含泪笑道:“王爷,恭喜您喜得千金。”无尘心疼地扶住玲珑,感慨地说:“感谢上苍,许我无尘中年得女,且母子平安!”尔后低下头去,柔声道:“玲珑,你受苦了。”玲珑看着两个粉嘟嘟的婴儿,既温柔又欣慰:“王爷,希望您从此尽享天伦。”两人执手相对,万语千言,胜在无声。 伊人心疼头微酸,赶紧俯身下去,趴在床沿上专注而仔细地打量着两个孩子,突然失声叫道:“呀!”无尘闻声回头:“怎么了,伊?”伊人纤手一指:“王爷,玲珑姐姐,你们看这孩子的掌心,竟有一颗紫色的砂痣,当真奇异。”众人俯身去看,果然一粒黄豆大的紫痣,饱满圆润,静静地躺在那孩子手心。 伊人转头吸吸鼻子,尔后艳羡道:“姐姐,平日你熏的什么香?这屋内,怎么竟有一股挥之不去的清香,沁人心脾?”玲珑诧异道:“这阖府上下,人人尽知我玲珑对香气过敏,是以从来不在卧房内熏那些玩意。伊所说的异香,从何而来?” 伊人眼波流转,肯定地说:“确实有一丝飘逸出尘的清香,在室内回绕。”循着香痕,伊人脸上的笑意更深:“呀,王爷,王妃,这暗香,竟是从这孩子身上传出的!不信,你们闻闻!” 无尘脸上的笑容逐渐凝滞。才刚出生的婴儿,一个袖有紫色胎记,一个体怀异香,如此诡异的事情,竟接连出现在自己的女儿身上,莫非,与方才那一白一紫两道光影有关?那么,这两个孩子,究竟,福兮祸兮?深沉内敛的目光看向孩子,见她两人在金红的被单里,一个粉雕玉琢,肌肤胜雪,一个眉目婉约,玲珑如画,婴儿般柔蓝纯净的眼神,看得人砰然心动。 父亲的天性使无尘不由自主就软了下来,稍加思索,便脱口而出:“这盈紫的姐姐,就叫浅影,粉白清香的,就叫暮雪吧。”“浅影,暮雪。”玲珑细细品咂着,喜极而泣:“书盈锦袖弄浅影,暮雪暗香落轻痕。好名字!好名字!多谢王爷!” 襁褓中的浅影跟暮雪,仿似听懂了父母的交谈,玫瑰般柔软娇嫩的唇边,竟开出一朵浅浅淡淡的花来。 【二】 时光如水,流年易飞。倏忽之间,已是寒来暑往,春秋数十载。 一袭紫衫的浅影跟白衣翩袂的暮雪,在王府里无忧无邪地长大成人。两姐妹无一例外,都出落得玉骨冰肌,清丽出尘。唯一不同的是,姐姐浅影个性率直而刚烈,眼里容不得半点瑕疵。而妹妹暮雪则恬淡随和,温婉娴雅。这一动一静、一俯一仰之间,倒也相得益彰,为这个家增添了许许多多的快乐和温馨。 丽日风轻,暮春的流景胜却人间无数。秋王府后花园里,正是姹紫嫣红开遍,绿树繁花竞艳的时节。一阵阵银铃般的欢笑似瀑玉飞溅,隔墙隐送,扰乱了多少江南才俊暗慕的情思!谁都知道秋王爷生了一对国色天香的女儿,不仅姿色奇绝,而且聪慧过人,并带着些许神秘传奇的意味。只可惜,王府深深深似海,即便他们再怎么思慕如渴,亦是一面难求。 “雪儿,别动!”紫衣霓裳的浅影突然轻叫一声。暮雪面带微笑,也不反驳也不反对,就那样安安静静地站住。从小到大都是这样,暮雪总是不自觉地让着浅影,仿佛她才是姐姐,而浅影是妹妹。 一只黑色底子蓝绿相间的蝴蝶扑闪扑闪地栖在了暮雪如瀑的云鬓。乍然一看,像是别了朵蝴蝶簪,栩栩如生。尔后,一只,两只,三只……一群五彩斑斓的蝶儿竟将暮雪团团簇拥起来。暮雪微微拧身,长袖一甩,轻轻飘旋起来。 远处,繁花,烟柳,画墙,流云,暗香轻潜,心歌如飞。胜雪的阳光落满她绸白的裙摆,衣袂翩翩,流光飞舞,清艳绝伦。而眉目原本就如画的暮雪,此刻看上去更加美得那么不可碰触起来,恍然若梦。 浅影看得呆了。丫头们也看得呆了。晴柔的长风悠悠然飘过,空气中满是恬淡怡人的清香,直沁入心。 【三】 一支滴翠的常青藤伸出纤细鳞瘦的触须,水一样悄无声息地向着暮雪流过来。众人眼光都落在蝶舞花飞的暮雪身上,谁也没有发觉。眼看那触须即将抵达暮雪,缠上她素衣翩袂的裙摆时,突然“哎呀”一声,尔后是噗通倒地的声音突兀而来,打破这旷古的唯美和宁静。 显见得有人从墙头摔跌了下去。听声音,分明是个男子。浅影跟暮雪脸色微红,蝴蝶一样闪身躲进了花丛中。那支常青藤蛇一样盘旋着,唰地缩了回去。林木深幽的后花园,花团锦簇,绿茵如遮,与平日无异。只听得丫头们怒声呵斥:“谁?” 春日晴柔,阳光静好,院墙内外静悄悄的,只有花瓣悠悠飘坠落地和青草的拔节,就连蜂蝶的振翅,都清晰可辨,却没有人应声。仿佛那恢弘琉璃的高墙外,从来都不曾有人来过,亦不曾有人在此驻足观望,或做惊鸿一瞥。 “小姐,王爷跟王妃在前厅,请二位小姐过去呢。”绿鬓如云的丫头颠颠地跑来,语气谦和且温柔。浅影抻了抻裙摆,欢喜着说:“雪儿,快走,咱们去找父王跟娘亲。”不待暮雪出声,拉了她的手儿就往前院跑。细碎悦耳的环佩叮当,以及衣鬓厮磨的声音渐渐远去。唯有满园芳菲,暗香隐隐,春色如魅。 宫闱深锁的重门外,一位白色儒衫的年轻男子从树后闪出来。面如冠玉,剑眉星目,满脸文雅高贵的书卷气。只是一开步,却一拐一拐的,未免与斯文飘逸的外表极不相称。而俊逸的脸上,竟是一副尴尬恍惚的神情。 俯身揉揉受伤的腿脚,男子自嘲的笑了:“漠漠空山静,风舞落红英。凌波碎步漫飞雪,化作暮春景。明月呀明月,可叹你何时沦落到只将一帘东风,明月隔墙相询的地步了?”叹罢,竟又怔怔着,陷入方才那一幕倩影如雪,蝶舞花飞的情景中了。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奇异美丽的女子,竟引得凤蝶翩翩,绕醉流年? 不知道为什么,明月总觉得那紫衣盈袖的女孩儿,似乎在哪里见过?而那道清浅幽雅的暗香,又是那样熟悉。明明自己是初次踏上江南的墨卷,亦是第一次打马而过这座府邸,为何这所有的一切,都像某种神秘的索引?冥冥之中仿佛有一只手,指引着自己走向这片玉暖叠翠的潇湘梦影。 “公子,公子。”低低的轻呼将他从迷醉中唤醒。恍惚之间微微抬眼,明月才知是自己的书童尘烟。这个肤色白净,性子温纯的男孩儿,聪明伶俐且勤力,深得明月喜欢。若不是方才尘烟去墨玉斋帮主子取东西久候不来,明月也不至于受不住高墙内燕语莺声的浅唱低吟而亲自攀上树端。也绝不会只顾贪恋那白衣胜雪的女孩儿与蝶共舞的炫魅,一不小心踩断了树枝,从丈余高的墙头跌落下来。 好在明月只是扭伤,并无大碍。尘烟搀扶着明月,慢慢儿去投客栈。此次前来,尘烟受老夫人所托,务必要把明月照顾得妥帖周全。不成想,刚到苏州,主子就把脚给扭了,若是老夫人怪罪下来,那可怎么办? “尘烟,方才那一家,究竟是谁的府邸?那样气派,那样华贵?”明月皱着眉,有些急切。尘烟脸上浮起笑意:“公子,那是秋王府。江南繁华富庶之地,数秋王爷的府邸最大,最豪华,最有苏州园林特色,其富丽奢华,可与皇家媲美。” 原来是王府。明月恍然哦了一声,神色却藏掩不住的清寂和寥落。尘烟看得奇怪:“公子,你怎么了?”明月淡淡地摇头不语。也是,若不是出身显贵,又怎么会生活得无忧无邪似梨花带蕊?若不是锦衣玉食,又怎么会生得如此凝脂玉滑,天香国色?明月呀明月,可叹你凝眸一顾,怎抵得过红尘若梦,滚滚浮生长向东? 【四】 “父王,娘亲。”一道烟紫的丽影弱柳扶风地飘进来,一头撞进玲珑怀里,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巧笑倩兮。身后,碎步盈盈缓步而来一袭白衣的暮雪,便愈发衬得空灵且安静。玲珑抱住浅影,怜爱无比:“浅浅,跟雪儿去了哪里?这久才来?看你,都香汗淋漓了呢。雪儿生得娇弱,小心别累坏了身子。” 无尘咳了一声:“浅浅,雪儿,休要无礼!快来见过萧远萧将军。”浅影偷眼一看,这才发现厅内还有别人,是个铁甲银盔的武将,手扶长剑,甚是威武凛然的样子。不由得俏脸一红,迅即起身,跟暮雪一起低垂臻首福了一福。一紫一白两道绝美的身影,说不出的娇媚喜人。 面阔腰圆的萧远怔了一怔,旋即朗笑有声:“呀,好一对姐妹花!果然清艳绝伦,不染纤尘!王爷得有此女,实在是普天之下最幸福的人了!”无尘满足而自得地笑笑:“萧将军过奖了,小女甚是愚顽,岂敢劳将军谬赞?”萧远大手一挥:“王爷不必过谦。来人!本将军要重赏二位小姐!” 浅影看着萧远腰间的长剑,玩心顿起,脱口道:“不如,就将这柄长剑相赠,将军意下如何?”萧远略略又是一怔:“怎么,小姐喜欢舞刀弄剑?莫非,是文武全才?”无尘轻斥道:“浅浅,休得胡闹。萧将军这剑,可是皇上御赐的龙泉宝剑,千年神器,岂是能随便相赠的?” 浅影面上一红,有些不满地嘟起嘴。萧远见状,似有不忍,缓缓接下佩剑,慎重地递给浅影,肃然道:“浅影小姐,还是王爷说得对。这剑,确实非同小可。虽不能随便转赠传阅,但小姐若是想瞧瞧,未尝不可。” 浅影眸光微转,清凌凌的眼神望向萧远,讶然而欣喜地捧过去,反复把玩起来。但见剑身狭长,剑鞘古朴庄重,纹理美观,并镶以金雕镂花的饰件。剑柄处,一颗猫眼大的紫玉隐射出魄人的光华。浅影心中一凛,呛啷一声,宝剑出鞘。一道森寒的紫气自剑身弹出,仿若琉璃玉匣吐出的莲光,青锋隐隐,夺人心魄。其耀目冲天的剑气,可环映日月。 浅影不由自主地吸口冷气,脱口赞道:“呀,好剑!”话音刚落,噗通一声,白袍雪衫的暮雪竟一头栽倒在地,脸色白得几乎透明。玲珑抢上去抱住,暮雪已经妙目紧闭,气若游丝,人事不省了。一屋人大惊。浅影丢下龙泉剑,返身扑上去,一叠连声唤着雪儿,梨花带雨,泪珠儿扑簌簌滚了一地。暮雪只是不醒。全身冰凉,似乎,命悬一脉。 还是无尘冷静。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事情太过蹊跷和突然。虽说暮雪自幼体弱,但从小到大,从来都不至于无端晕眩在地。莫非,是跟这龙泉有关?传说中的龙泉剑乃春秋时欧冶子穷尽毕生心血铸成。听说他凿茨山,泄其溪,取山中铁英,作剑三枚,从此,世上始有龙渊。后因唐时讳“渊”,故又名龙泉。而此剑集日月之精华,天地之灵气,惊天地,泣鬼神,断铁断玉如泥,又有驱妖辟邪一说。是不是,这剑气太过森寒凛然,惊了府中某些不干净的东西,故而隐射到了暮雪身上? 暗潜的青光,荡开一切阴影魑魅,直冲霄汉。花园内,那一蓬不知道生长了多少年的绿萝突然之间将旁枝逸出的触须敛得紧紧的,安静而疲软地匍匐在墙头和高高的树巅。那么幽深,那么苍虬,那么葱郁,那么盘根错节,就像一笔流淌的翡冷翠,那么纯粹的绿和无孔不入的顽固的攀爬,有些吓人。仿佛随时都能从中滴出狭长晦涩的时光,透出深不可测的诡异和邪魅。 【五】 月黑。子夜。风若冰凝。 暮雪安静地躺在床上,肤色渐渐回暖,一抹清浅的红云洇开来,像极了一只盈嫩红润的水蜜桃,清香、恬淡,诱人。 子夜隐在幽深翡冷的绿意中,目不转睛地盯住暮雪,眼中,是梦呓般的贪婪和渴求。还有,迫不及待的焦灼和无奈。无数条触须从他的舌尖吐出,向着暮雪的身子蛇一样地漫溯。仿佛随时,都能一口吞下如花似玉的暮雪。只可惜,无论他再怎样努力,再怎样费心,终究只能爬上暮雪的窗格,做远远的观望和徒劳的攀升。 蟠桃,那可是千年一花,千年一果,千年一熟的至纯至灵的仙家极品呀!吃了它,不仅功力倍增,而且能够脱去凡胎妖骨,摇身一变,成为真正的上仙,来去如风,无拘无束,且日日受凡间香火的供奉和三界的尊崇。那样,自己便可以长生不老,跳出红尘外,做个快活逍遥的神仙,再不受轮回的约束和转世的凄苦。 愈是够不着,愈是心急如焚。他知道,以他目前的修为和功力,始终还差了那么一点点。因为,他只是个小小的绿萝怪,才修炼了五百年,暂时无法幻化成人形,也无法肆意来去。所以,他必须抓紧时间练功,力争将那颗千年的蟠桃早日裹入腹中,以此,来加速自己羽化成仙脱胎换骨的进程。不管,以怎样的方式,这一次,他都志在必得。 【六】 暮雪虽双目紧闭,思维却很清晰。她感觉自己似乎变得很轻很轻,像一片飘盈的飞絮,正在穿越某个神秘的宫阙。时光倏然反转,暮春如魅。一个剑眉星目,温润俊逸的男子,白袍长衫,玉树一样熠熠的光华,闪电般灼伤了暮雪的眼睛。暮雪呼吸一滞,只觉脑中一片茫然和空白。 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出类拔萃的男子!暮雪喃喃自语。小小的心,竟瞬间饱满丰润起来,仿佛被不知名的快乐和幸福充盈着,水一样柔软,水一样漫溢。电光火石的刹那,暮雪觉得身子一沉,突然跌滚下来。所有的一切,都来不及说破,就那样随风飘坠。尔后,越来越轻,越来越轻,最后化作一道清新馥郁的白光,一头栽进一座幽深华丽的庭院,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但她消失之前,仿佛看到一道紫袂翩翩的身影,跟随自己一起急剧飘坠。模糊中,她记得是那个紫衣仙子,修长纤柔的指尖,丝绸般温润。有着胜雪的肌肤和如玉的容颜,令人窒息的美。可她明明是个仙子啊,为何跟着自己一起飘逝?恍惚中,紫衣仙子低沉而决绝的叹息传来,暮雪这才明白,原来,竟是跟自己有关。一个惶惑无意的闯入者,一个羞涩迷乱的暮雪,一个无辜刚烈的浅影。一刹那的心动,竟扰乱了天界的盛会。也许,这就是天意? 那个男子飘逸俊秀的容貌,就那样深深地镌刻在了暮雪心底。这世上,有些事,有些人,一瞬,亦可以是永恒。暮雪知道,即便深陷万丈红尘,也忘不掉他如玉的风姿和温润的剪影。只是,万物归宗,世事如尘,她暮雪不过是岁月沙漏中一粒微不足道的流砂,如何能抵得过天命? 尘缘若梦浮沉路,别却烟云驻。暮雪呀暮雪,此生,你又该如何面对那个因你而起祸端,无辜受惩的紫衣仙子浅影? 褪去仙骨的暮雪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竟会误落尘世,成为一个普通平凡的女子,日日与俗世烟火相伴。更想不到的是,竟然会与浅影的命运又拴在了一起。只是浅影看上去记忆尽失,无牵无碍,活得潇洒而随意。而她暮雪,却陷在对明月的怅然和对浅影的自责中,郁郁难欢。凡事终有因果,也许,那一瞬间的错乱心神,命中劫数,从此注定难脱? 暮雪知道自己虽说修炼千年,但慧根不深。否则,怎么可能落得个果腹而入,成全他人修为的命运?所以当龙泉剑出,剑气森寒,青光乍现的时候,暮雪感觉自己似乎已经魂飞魄散,被那迫人的紫气逼得无处藏身。好在千年的修为,终不至于让她现了原型。只是这富丽豪华的宅邸,明明温暖如春,为何,竟觉出一丝深藏的冰寒与恐惧? “雪儿,雪儿。”浅影柔暖欣悦的低呼,直沁入心。暮雪缓缓醒来,一对清亮如水的深瞳,一份关切忧心的情深如许,悉数落入暮雪双眼。暮雪心头一热,眼眶泛潮,仿佛有什么东西微微浅漾,明明如雨,却怎么也落不下来。暮雪急得眼睛都红了。她是神仙啊,神仙,是没有七情六欲,也不会落泪伤情的。可是,这些,她又怎么能知道? “姐姐,我只是有点头晕,你放心,我没事。”暮雪强忍微酸,淡笑着安慰浅影。纤柔温暖的掌心相抵,足矣融了世上所有的冰寒。谁说这凡尘俗世的烟火以及深沉内敛的关爱,不是另一种淡到极致的幸福? 浅影闻言,反而落下泪来:“雪儿,没事就好。你不知道方才那一倒,简直吓死我了。”平素多么坚强多么快乐无忧的浅影呵,竟会为了她暮雪珠泪滚滚,忧心似焚。这样的情分,她暮雪,又该以怎样的方式来回赠? 眸光微闪的瞬间,暮雪突然发现窗台上隐隐绰绰有什么东西在攀爬着,似乎就要穿破木格,落上浅影的肩头。凝神细看,竟是一支深碧葱郁的绿萝。暮雪讶然,纤手一指:“姐姐,你看那支绿萝,生命力未免太过强盛,竟把头,伸到咱们屋子里来了。眼看夏日就要来临,也许,到时候绿萝如瀑,竟有一份别样的荫凉和清新,可供咱们午后闲憩呢。” 浅影回身,抚掌道:“果然!那么,我要在窗前放一张屏风,等绿萝爬满,就把酷暑全部阻隔在屏风外了!”暮雪开心地笑了:“姐姐,你也要跟雪儿一起住,到时候我们都不怕烈日炎炎,流云似火了!”姐妹俩相视一笑,万语千言,尽在不言中。 绿萝深处的子夜冷冷地笑了:正愁练功进度不快,来个如花似玉的浅影,不是可以借她来助自己一臂之力么? 【七】 笙歌引梦远幽径,月下徘徊潇湘影。凝眸几度暗香细,长亭深苑夜已静。明月捧着一卷清册,对着深黑苍寂的远山默默怀望,喃喃自语。清寂而俊逸的背影,看上去有些说不出的萧瑟和落寞。尘烟安静地立在一边,满腹狐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主子,也不知道该如何自处。 “尘烟,我出去一下。”明月突然转身,明亮而温雅的眼神透射出不可否决的坚定。尘烟吓了一跳:“公子,这么晚,您要去哪里?”明月并不答话,只是急切而热烈地丢下书简,抬步就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头也不回地说:“你别管,我去去就来。你要累了,就早点歇着,别等我回来!”话音未落,人已消失在门外。 尘烟怔了半晌,索性由着他,等他走了,想想又不放心,遂远远地跟着出了门。 夜半无人,繁华喧嚣的街面上显得无比的空旷和幽静。巡夜的更夫提着萤虫般的灯笼,在迂回曲折的巷道里穿行。“天干物燥,小心火烛!”一两声低沉而无力的嘶喊远远地回荡,递传,夜,便更深更长。月色悄隐,林木苍静,无形之中,竟有着某种幽深诡异的余味。 明月白袍的影子一闪,又一闪,疾步如飞,身手迅捷而灵敏,与平素斯文谦和的他大相径庭。尘烟突然觉得自己的主子有些陌生。一阵突兀而来的风,吹得他袍袖翩飞,吹得他后背冰凉,也滋生出一丝莫名的恐惧和忧心。转过一条街角,明月的身影疏忽不见。尘烟大急,举目四顾,才发现这便是白日来过的康王府。心下狐疑:公子怎么会跑到这里来了?人,怎么又会不见了呢? 眼光掠过墙头,尘烟大吃一惊:“公子!快下来!危险!”明月正在往树上爬呢,突听尘烟唤他,脚下一滑,竟徒手跌了下来。好在并不高,尘烟抢上去一把接住,两个人都扑倒在地。尘烟讶然而惶惑:“公子,好好的,你怎么爬到树上去了?” 明月脸色潮红,呐呐着说不出话来。两人一时无语,默默地坐着,任夜风吹送,长街旷静。尘烟正待起身,明月嘘了一声,神色古怪而镇定。尘烟心跳漏了一拍,慌忙蹲下身。明月却指着王府后墙的那棵大树,示意尘烟爬上去。尘烟无奈,只得咬紧牙根,悄无声息地爬了上去。 墙垣高深,后花园里亭台楼阁,隐隐绰绰,富丽而平静。但见林木繁郁,绿萝缠绕,花香袭人。一阵风过,吹散了层云,薄凉幽润的半月不动声色地悬垂着,水一样澹淡的清辉将园内映照得朦胧却又清晰。好一派幽深静雅的月冷风轻,繁花叠翠似锦,果然是好气势,好景致! 尘烟暗自偷笑。原来公子是想看这满园春色,只是,也用不着这大半夜的爬墙来看啊。咦,那篷绿萝倒是长得好繁密旺盛,几乎涵盖了大半个园子,长长短短的枝蔓盘根错节,不断延伸,眼看着就要长到前院去了。尘烟暗暗称奇,想这绿萝不知道生长了多少年,才能有如光景。那王府的家丁也不知道修剪修剪,若是任由它肆意攀爬,只怕将来这王府,亦会在它的遮蔽之下了呢。 尘烟刚想回头下来,突听得一阵奇异的响动,仿佛是老鼠的喧哗,又仿佛是虫儿的低鸣。尘烟凝神静听,竟又觉得像是某个黑暗角落里传来的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尘烟瞪大眼睛,草木深幽,花树繁盛,暗香轻潜,月色掩映,夜色弥漫的王府,除了那一帘如瀑的绿萝,随风缓缓曳动外,园中始终空无一人。 恍惚间,尘烟竟觉得那盘根错节的枝蔓恰是万千条手臂,在风中延伸着飘摇不定。而铺天盖地的绿萝,竟像一张无限阴森纠结的暗网,随时都有可能吞噬掉这眼前的一切。尘烟心头发毛。眼光一闪,便看到子夜绿森森阴测测狰狞而恐怖的斗大的脸,正从绿萝中探出来。凸出的眼珠,蠕动的长舌,流泻的绿汁,蛇一样灵巧柔软蜿蜒的触须,不停地覆盖,攫取。所到之处,花木尽皆消失。 尘烟眼前一黑,来不及惊叫出声,便从高高的树梢滚跌下来。 【八】 玲珑一早起身,便吩咐家人准备好去独步禅院上香的用品。每月十五,她都要去,这是延续多年的习惯。无尘见她忙得热闹,突发奇想,竟也来了兴致,要陪同着前去,玲珑自然不会推拒。想起昨儿暮雪突然晕眩,怕是冲撞了什么,遂打发人叫了浅影暮雪两姐妹,加上伊人和一众家丁侍女,竟排了一长排,浩浩荡荡地准备往独步禅院而去。 前门一阵喧哗吵闹,惊起了无尘。无尘皱眉道:“什么人如此大胆?一大早就在我秋王府门口聒噪?”管家应声而来,忙不迭地说:“禀王爷,是一个白袍白面的书生,口口声声说是要见王爷。小的们问他有什么事,他吱吱唔唔又不肯说,非得亲自面见王爷。小的恐有闪失,不敢随便放他进来。又见他虽衣衫平朴,但气度不凡,更不便擅自做主,特来请王爷明断。” 无尘随手一挥,漫不经心中带着愠怒:“一个书生?这等小事,你自己看着办就好。以后,就不必来请示了。今儿本王要去独步禅院,陪王妃上香,时辰已到,不得延误。尔等退下!”管家躬身道:“是!谨遵王爷谕令!” 前门一开,无尘一马当先,威风凛凛地率众而出。门前街道巷口,早被王府侍卫清理干净。看热闹的人只能远远地站着,斜眼看王府的气势和排场,是怎样的奢华和威慑。明月被赶到一边,眼睁睁看着一人一马四乘轿子打马而过,怎么也挤不进去,急得满头大汗。心底一横,放声高喊:“秋王爷!请稍作停步!在下有事求见!” 无尘眉峰一皱,扬手一鞭,掣马向前,似乎充耳不闻。明月无奈,跺脚长叹:“罢罢罢!尘缘若梦浮沉路,别却烟云驻。忍将锦瑟轻抚,空叹绿萝蔚朝露。”叹罢,看着一队人马威风八面地扬长而去,竟怅怅地立了许久。尘烟从后面挤上来,惊惧而惶惑:“公子,此事与咱们无关,咱们,走吧。” 明月决然道:“不行!此事非同小可,明月虽一介书生,也断不会置之不理!尘烟,快走,我们去独步禅院!”尘烟讶然:“公子,你这是何苦?” 【九】 钟鼎余磐,古刹深深。一棵千年的古槐树,将独步禅院掩映得空灵幽静。无尘拾阶而上,举目四顾,顿觉心旷神怡:“玲珑,本王许久不曾如此轻松随性过了。几年不见,想不到这独步禅院愈发清幽苍深起来了。今儿本王倒要好好在此歇息片刻,也做一番世外清修,如何?” 玲珑浅笑不语。伊人随口接道:“空天本无尘,何必寻芳信?世外清修,不过是一种聊以自慰的形式和借口罢了。而王爷您胸怀天下,心系黎民,想的是如何方能不误这万年苍生,如此,才是真正的修身修为呀。”一句话说得无尘志得意满,豪气干云。玲珑抿嘴一笑:“王爷,还是伊最懂您。” 手持念珠的一介面色平定,缓步而来,远远就打个稽首,朗声道:“王爷,昨儿老衲才风闻喜鹊阵阵,今儿果然就有贵客登门!不知是哪阵风把王爷您给刮来了?” 无尘哂笑起来:“大师言重了!无尘乃一介凡夫,每日忙于俗尘杂物,不知道多羡慕大师每日里能够诵经念佛,过着修身养性的世外栖居呢。”一介略略抬眼看看无尘,又看看浅影跟暮雪,脱口赞道:“王爷,好一双不染纤尘、清丽绝伦的千金!这才多久不见,愈发出落得秀雅温婉了。真乃奇女子也!” 浅影暮雪微微福了一福,笑吟吟地说:“大师过奖了。”无尘面有得色:“小女顽劣,岂敢当大师谬赞?”一介正色道:“王爷,出家人不打诳语。老衲观两位小姐骨骼清奇,飘逸无尘,似是世外仙姝。”无尘心里一动,皱眉道:“大师何出此言?”一介微微颔首:“此天机也。”尔后双手合十,敛眉静气,再不发一言。 禅院深幽,古木苍郁。紫衣霓裳的浅影跟暮雪衣袂翩翩,俏立于翡绿苍翠的青山白云间。山风徐来,叶落风舞,一白一紫两道绝美的身影,恍若冰凝。无尘扶着玲珑,远远看着姐妹俩,满脸愉悦和欣慰。 浅影原地转了几圈,微闭双目,似乎已经熏熏然,飘飘然了。如此清新自然的空气,对于日日深居王府的她来说,实在是意料之外的惊喜。此刻,满目空山风欲静,迭烟滴翠,斜岸笑青云。那份自在随性的感觉,让浅影突然觉得这尘世的浮华和喧嚣好远好远。若能长伴青灯,独对明月,潜心静修,未尝不是一份至纯至简的幸福。 香风拂过,白袍长衫的明月随风而来。恰恰好对了浅影舞姿飘旋的微醺。紫衣如魅,眉目玲珑婉约,如瀑的青丝在阳光下轻舞飞扬,摇落一帘流光碎影,摇落一地巧笑倩兮。浅影兀自沉醉在自己忘情而专注地翩袂如飞中,恍若仙姬。明月呆呆地看着,竟似痴迷,不知今夕何夕。 剑眉星目,俊朗飘逸,白袍长衫,玉树临风。这世上怎么会有如此出众的男子?暮雪看着眼前的明月,有着刹那之间的恍惚和迷离。难道说这一切,竟然都是真的?那份镌刻于心底的音容笑貌,那份刻骨铭心的气度与神韵,怎么会跟眼前这男子如此形神俱似?明月,明月,是你么?我等了你这么久,你终于还是来了。只是,你的眼里,为何没有我,只有浅影? 【十】 “公子。”尘烟气喘吁吁的跟上来,一声低呼打破这凝香落月的一刻。浅影回过神来,募然间瞥见两个年轻潇洒的陌生男子,一张俊脸霎时通红,忙不迭地拉了暮雪往后退。明月不自觉地跟上去,喃喃自语:“浅影?”浅影闻言一顿,愕然回身:“你,怎么知道我名字?” 明月摇摇头,再摇摇头,声音恍惚而飘离:“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是一种本能的反应。浅影这个名字仿佛已在我心里生了根。又仿佛我所有的生命,都是为这个名字而生。浅影,你知道么?你曾经反反复复出现在我的梦里梦外。只要我闭上眼睛,你就会翩然而至。那么真切,又那么熟悉。我很奇怪自己为什么会有那样的感觉。直到见到你的那一瞬,我才明白,原来我所有的等待和跋涉,都是命定。” 浅影皱眉,这人在说什么,自己怎么会一句都听不懂?要是父王知道我们居然在跟一个陌生男子搭话,非暴跳如雷不可。浅影跺脚,拉起暮雪就走。暮雪却怔怔地,脸色苍白,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浅影讶然:“雪儿,你怎么了?” 暮雪淡然一笑,极力掩饰住内心的跌宕和酸楚。有些事,她该怎么开口说破?看来这世上万事万物,都有因果循环一说。她暮雪心念一动的刹那,便已触犯了天条。即便堕入这万世生老病死的轮回,也合该自己一力担当。只是为何这世上,一个情字,会让人如此放不下?明月,你可知我满腹柔情,只对你似水一样流淌? “浅影。”明月深情而温柔地呼喊,竟让浅影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自己是该决绝的离去,还是该安静地留下来。正踌躇间,明月低沉缓慢的声音传来:“听我说,浅影,你们家,那篷绿萝,有问题。”明月字斟句酌,生恐一不小心,吓了眼前这两个如花似玉的小女孩。 浅影突然冷冷地笑了,不置可否地说:“一丛绿萝而已,能有什么问题?我看有问题的是你才对!如若你再纠缠不休,我一定会让父王将你驱逐出去。雪儿,不理他,咱们走。”明月大急:“浅影,我说的,可都是实情。再晚,就来不及了!” 浅影根本不予理会,拉着暮雪扬长而去。一袭紫衫,恰似一只飘忽着的紫蝶,一转身,便消失在禅院深幽处。莫说是浅影,就算是说给任何人听,只怕也是没有人会相信的。明月怅然而立,晴润的目光逐渐变得深沉忧郁起来。尘烟站在明月背后,欲言又止。 【十一】 没有月的夜,黧黑而幽深。 秋王府后花园里,一队巡夜的侍卫依次走过。沉闷的脚步整齐有序,绝不纷乱。绿萝青蔓,林木葱茏,将侍卫们的身影逐一掩映。子夜从绿萝中探出头来,贪婪而森冷地盯住最后一人。舌尖一吐,千万条触须瞬间勃发,闪电般扼住那人咽喉。没有任何声响,也没用任何征兆,那人甚至来不及挣扎和呼喊,便被蠕动的触须送进了子夜嘴里。 夜,更黑更深。没有人知道方才所发生的一切。 旭光初起,百花纷繁,清露欲滴。一红一白两个手提花篮的侍女,笑吟吟地碎步而来。那一簇蔷红薇白分外娇丽,是伊王妃最喜欢的。红衣女子纤手一伸,拨开那一蓬枝蔓丛生的绿萝,便折得好几支。侍女微微笑了,满面春色,可与园中众芳媲美。孰料脚下一绊,瞬间扑跌。层层叠叠的绿浪翻卷着,潮水般覆住了她。尔后,消逝无痕。 旁边的白衣侍女募然瞪大双眼,以手掩口,吓得魂不附体。眼见得那无数条蠕动的枝蔓朝自己卷过来,始知倒退几步,没命地狂跑起来,边跑边喊:“来人呀,快来人呀!”凄厉惊惧的呼喊,在秋王府上空久久回荡。只可惜,才刚跑出几步,蛇一样的绿萝便缠了上来。尔后,绿影层迭,微风如熏。园中,再无任何踪迹。而绿萝,瞬间疯长了数倍。 无尘皱着眉在园中勘察,百思不得其解。一早一晚,已有三人消失莫名。一大早就听见园中侍女的嘶喊,等众人赶来,却线索全无。究竟是怎么个情况,谁也不得而知。无尘仰首望天,阴霾一阵阵翻滚,潮水般袭来。是要下雨了么? 侍卫们手持刀戈,仔细而决绝地找寻,势必要将园子掘地三尺。然,翻遍任何一个角落,依然未果。王府顿时陷入一片忧心与恐惧中。深恐自己一不小心,就如一阵烟云,消逝无痕。 子夜冷冷地看着这一切。人血和人心,果然是世上最有效的奇丹妙药,不过片刻,他的功力已经大增。若是等到自己幻化成人形,那么,莫说一颗小小的蟠桃,即便千军万马,又奈他何?想到这里,子夜面露得色。一阵扑鼻的异香传来,子夜鼻尖一耸,转头盯住缓步而来的浅影跟暮雪,眸中绿光乍现,枝蔓颤颤,忍不住馋涎欲滴。 无尘微愠:“浅浅,雪儿,你们来做什么?”浅影娇嗔道:“父王,我们不过来看看而已。父王戎马倥偬,一生强悍,有您在这儿,我们还怕什么?”无尘怫然:“浅浅,此事凶险,人命关天,你们还是快回去,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浅影撅嘴道:“父王,究竟是个什么情况?”无尘面色一沉,低头去拨弄一丛一丛的杂草深树,再不理会浅影。 浅影也不在意,返身拉了暮雪去看新开的玉兰。莹粉素白的花儿,染了朝露,愈发水湄清灵。浅影看得欢喜,急欲去摘,却被脚下的绿萝绊了一跤。忙忙中想要起来,竟发现全身密密麻麻缠满了绿得发亮的藤蔓,愈是挣扎,愈是勒得更紧。心中大骇,忍不住尖声大叫起来。暮雪脸色发白,漾起一汪清泪,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无尘闻声而来,毫不犹豫地手起剑落,斩断了攀附在浅影身上的绿萝。浅影这才脱开来,把头埋在无尘怀里,看也不敢再看一眼。绿色的汁液顺着剑尖滴落,竟似一滩脓血。只是这血,是绿色的。看上去便更加令人可怖,更加触目惊心。暮雪心头一沉,想起昨儿独步禅院里,那个白袍长衫的明月所说的话,莫不是已经应验?那么,这绿萝…… 【十二】 子夜毕竟道行不深。得意忘形之下裹住浅影,不料竟被无尘一剑砍醒。他悻悻地看着自己横七竖八断掉的枝蔓,有些心悸。虽说无关紧要,他有的是生命力。但无尘如此凶悍勇猛,却是始料不及的。透过层层叠叠的绿影,子夜目不转睛地盯着暮雪白里透红的肌肤,贪婪欲滴。可眼下人多,还不是时候。 无尘眉毛拧成一根绳,怒斥道:“来人!怎么竟让这绿萝长成如此气势?都快把整个园子覆住了,还不快修剪修剪,让其它的花木也出来透透气?” 子夜脑袋翁地一声,顿时焦躁起来。若是被无尘得了手,他好不容易修成的功力岂不毁于一旦?老树精说过,他很快就要脱离树体,成为自由来去的绿萝怪。不!决不能让他们毁了自己几百年的修为。 子夜暗中蓄积力量,只等无尘持剑斩来,他便做抵死抗衡。毕竟仙妖有别,而子夜又是多么想自己得到世人的敬仰和尊崇。好歹他也修炼了百年,几个凡人,还不至于断了他的根基,又有何惧哉? 几个花匠忙忙地赶来,惶恐地跪下:“王爷,非是小的们偷懒。只是这绿萝甚是奇怪,无论小的们怎样修剪枝蔓,一夜之间,它又会自动攀沿而出,无异于之前。小的们私下认为这绿萝暗藏玄机,索性也就不再动它了。” 无尘正想再说,侍卫匆匆来报,说是皇上紧急召见。无尘这才宝剑入鞘,催促浅影跟暮雪离开园子后便阔步而去。众侍卫均尾随着走了。留下几个不知所措的花匠和一地残肢败叶。子夜暗暗舒了口气,阴测测地笑意蔓延开来,冰寒入骨。这世上凡事皆有定数,他无尘不抓住时机,也就怪不得别人了。只是可惜,方才那么好的机会,又稍纵即逝了。不过,也没有关系,再过两天,素月盈满,便是子夜修炼成精的时日。到那时,一颗误落凡间的小小蟠桃,还不是手到擒来之事? 暮雪看着惊魂未定的浅影,很是心疼,小心翼翼地说:“姐姐,你,可还记得昨天那人的话么?你说这绿萝,是不是,真的有些古怪?”浅影微微一怔。那一袭白袍玉树临风的身影恍若眼前。温雅的气度,俊逸的眉眼,像一轮光华流转的明月,似乎,在哪里见过?他为什么那么焦灼和担忧?还有,他为什么要对自己说那么多那么深奥难懂的话语?他与她,从来都未曾谋面啊。 浅影摇摇头。一丛植物而已,方才不过是自己不小心,卷入了藤蔓中,哪里有什么蹊跷和古怪?若说古怪,那星光熠熠的男子,倒真是有些神秘莫测呢。算了,别去想那么多,有父王母妃,有姐妹如玉,有家丁如云,朗朗乾坤,又有什么可惧? 【十三】 夜色又起,黑暗丛生。 明月独守清灯,细细摩挲着那块漠漠寒烟的翡冷翠,思量无限,百回千转。 琉璃晶莹的玉身,隐射出魄人的芳华,就像那位紫衣霓裳的浅影,玲珑婉约如画。浅影,浅影,为何我与你素未谋面,竟似已相识千年?莫非冥冥之中早有注定,我明月这一生,单为你浅影?翡冷翠呀翡冷翠,你可知我一腔情愫,只对她,一人? 灯影摇曳,昏黄如昨。明月怅然起身,遥对满目深黑的沉寂,执念不已。铅灰的天幕渐渐淡去,一轮素月,缓缓升起,点亮明月眉心深锁的孤寂。月色,水一般洇开来,像一条流淌的清溪,照得见月下人的身影,却照不进一颗朝思暮想的心。 流云飘旋着,笼起一层薄薄的雾霭,天地如烟,仿若冰凝。都说此际生明月,天涯共清影。那么,那紫衣霓裳的人儿呵,这一斛冷月烟波,该怎样才能与你相伴醉饮?翡冷翠,江南景,漠漠寒烟簪花影。 一道倏然而过的黑云,带着腥湿的气息,不及明月抬眼,风一般逝去。诺大的天幕,偶有萤虫的微火,扇动镶钻的屏风。远处,数点寒鸦,突兀而起,聒噪的喧哗,空濛、森冷,神秘。明月有些疑虑,如此静谧的深夜,怎么会惊起一行夜鸦,让这月夜,显得如此诡异? 尘烟揉揉惺忪的睡眼,困顿地说:“公子,夜,已深,该歇息了。”明月募然醒转,缓缓回身:“尘烟,你说这人生一世,为何要饱历生老病痛和相思的摧折?”尘烟一怔,脱口道:“公子,您是指那位浅影小姐?” 明月将寒玉放在掌心,轻轻抚触,并不接口。尘烟凑上来要看,被明月收了回去。尘烟挠挠头,讪讪地说:“公子,您整天对着这块玉长吁短叹的,有什么用?秋王爷位高权重,两位小姐又国色天姿,公子这份挚深痴狂的念,只怕……” 明月黯然低首。这些,他又何尝不知?一介布衣,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国,毫无身份和背景,又如何能入了皇家的眼?更何况,从来都是他一门心思地盼企,而那位美若仙姬的浅影,对自己似乎心无旁骛,毫无眷顾。可很多事,并不是他明月所能操控的呀。就像那一刻的怦然心动,即便坠入万丈深渊,又有什么所谓? 远处,突然灯光大作,人声沸起。尘烟一惊:“公子,这夜不宁定,咱们还是歇着去吧。睡了,梦了,也就一了百了。”明月缓缓点头:“也许你说得有理。可你还得帮我一起想办法解了秋王府的祸根。不然,被那妖孽蜕变,这世道,将会大乱的。” 想起那晚恐怖诡异的场景,尘烟后背冰凉一片:“公子,您就少管闲事。要知道人家王府皇室威仪,气象万千,自有神灵暗佑,根本不必惧怕这等精怪。况王府侍卫林立,守卫森严,也用不着你我去操心呀。” 明月断然摇头,正想反驳,却见方才那道黑影闪电般掠来,腥浓的味道,刺鼻。明月举目一顾,勃然色变:“不好!快闪!尘烟!” 说时迟,那时快,尘烟突觉脖子一紧,似乎有什么东西缠了上来。他刚想呼叫,才知身已离地数尺,耳畔生风,人已飘过树端。尘烟往下看去,只觉头晕目眩,莫大的恐惧袭来,不知道生死,竟连挣扎也忘了。就听得明月声嘶力竭地一声喊,尔后,飘飘悠悠,恍若跌入巨大的绿色漩涡…… 【十四】 月,圆了。 子夜终于等来了脱离草根的这一刻,拔地而起,化作一个绿袍黑面的年轻人。几百年啊,他无时无刻不在憧憬着自由率性的那一天,随风而起,拥月而眠,采满袖清风,袖一枕烟云,做个世外逍遥的神仙。 可他不是神仙。虽然已化作人形,但身上攀附的绿萝尚在。那些藤蔓就像千万条手臂,让他成为一个丑陋无比的绿萝怪。他知道那副样子极为可笑可怖,就连匍匐在他脚下不值得一顾的野草,也敢直面不屑他的存在。子夜知道自己毫无功德可言,而且自身功力根本就不入仙家的眼。所以,他才想到加快修炼的步伐,打起了暮雪的主意。现在,他只要再吃上几个凡胎肉身,便可让他自由幻化,消去满身颤动的枝蔓,成为一个正常人。 方才得手,连吃一对八岁的双胞兄妹,已经差不多了。可子夜一心求快,看到孩子旁边熟睡的男人,忍不住伸长触须,意欲将他一并裹入腹中。孰料那人一击之下竟醒转过来,狂呼一声:“救命!”便招来了众多街坊邻里。无数灯火欺来,子夜终于惶然,仓促之中不得已放了那人,触须翻飞,轻轻一跃,便攀上了树端。三两下,将追逐的人群扔在了后面。 就在他暗自懊恼之时,发现了月下中庭闲聊的明月跟尘烟。原本是想去抓明月的,触须一翻,却把尘烟抓在了手心。来不及多想,顺势不知道带着他就往王府而去。人心,嫌少不怕多嘛。正好可以拿来练练身手。转念之间,身形飘去数丈,王府,倏忽就至。 明月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独对面目可憎的子夜时,竟完全忘记了害怕,只一味拔足狂奔,随着那长长短短的枝蔓,往秋王府穷追不舍。他知道,不止是尘烟。很有可能浅影暮雪都会受到伤害。因为第一次攀在墙头窥视之时,无意中已经见到那一支绿萝向暮雪卷过去的场景,心中一惊才忍不住失口大叫。他不知道正是那一声突兀而来的叫喊,救了暮雪和浅影。 此刻,他必须要去救尘烟。尽管不知道该怎样才能去消了那个魔障,他还是义无反顾地踏上这一程羁旅,绝无退缩。 月高,夜深,树欲静,而风,不歇。 明月哪里跑得过子夜?不过片刻,已被落下很远很远。但他埋头苦追。只顾往王府方向而去,根本没有心思顾及其他。以至于一头撞上了盔甲银亮,鲜衣怒马的卫队,也毫不自知。只茫然而焦灼地望着端坐于白马上的箫远,迷离而困惑。 一侍卫翻身落马,揪住明月,怒容满面地意欲对他发难。箫远微微皱眉,随口道:“算了,放了他。”侍卫愕然:“将军,这深更半夜的,他还在大街上乱闯,竟敢扰了将军的坐骑,实在罪无可恕!依属下看,这人分明有些古怪,不能轻易放过他。” 箫远抬头看天:“咱们赶路要紧!误了行程,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侍卫无奈,狠狠一掌将明月推倒在地,冷哼道:“还不快谢过将军!”明月怔怔地坐起,喃喃自语:“尘烟,浅影,暮雪,你们放心,我一定会找到解救你们的办法。你们等着,我这就来了。”说完,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突然迅捷无比地起身,飞一般地朝前跑去。 箫远倒是一怔,此人,确实有些蹊跷:“你们听清楚他口中所说的可是浅影?”方才揪住明月的侍卫点头道:“将军,这人八成是个疯子。不仅说浅影,还说什么尘烟,暮雪。看他那样子手无缚鸡之力,居然还想着去救人,简直是笑话!”浅影?箫远瞬间爆发:“蠢材!还不快跟着他!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嘚嘚的马蹄声突然转向,风驰电掣地朝着明月卷了过去。 【十五】 秋王府前,一对威猛高大的石狮子,沉默而镇定。圆睁的双目,在月光下闪着凛然而不可侵犯的神圣。两对甲胄长剑的侍卫,将朱漆的王府大门守得风雨不透。长风吹过,那个斗大的“康”字来回飘摇,似要垂坠。 明月把心一横,低着头就往台阶上走。呛啷一声,长剑出鞘,四道森寒的剑光将明月罩得滴水不露:“什么人?竟敢夜闯王府?”明月腿一软,几乎扑跌在地:“在下,在下有万分紧急的事情,要求见王爷!请你们通报一声!” 侍卫冷哼道:“王爷业已歇息,有事,明天再说!快走!”剑鞘用力,往后一推,明月稳不住身形,仰面朝天,跌倒在地。但他顾不得钻心地疼痛,坚持着再一次走向侍卫,急道:“烦请你们速去通报王爷,让他赶紧带人清剿绿萝怪,事不宜迟,再晚,就来不及了!” 四人闻声对视一眼,尔后哈哈大笑起来:“你这疯子,大半夜的在此蛊惑人心,真是岂有此理!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居然敢如此肆意妄为!”口里说着,手里将明月一把拽住:“我看你是活腻歪了!先把你关起来,天亮之后,且等王爷发落!” 明月挣扎着,嘶声道:“请你们相信我!快去找王爷!迟了,可就来不及了!”侍卫哪里肯信,推搡着明月就往偏门走。一阵疾速的马蹄,稳稳地落在王府门口。侍卫转身一看,忙不迭地拱手相迎:“箫将军!原来是您。属下这就去通报王爷。将军里边请,里边请!” 箫远飞身一跃下马,沉声道:“速将那人带过来,我有话要问他。”明月乍一见箫远,还以为他来找自己算账的,冷冷一笑,桀然道:“我明月算是瞎了眼,居然会管起这档子闲事来。罢罢罢,今儿即便拼却一命,势要将绿萝怪除之而后快!” 箫远肃然:“绿萝怪?浅影?你,快跟我箫远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明月怔了一怔:“箫远?莫非您是皇上御封的那位持有龙泉宝剑的箫远将军?”箫远哈哈一笑:“不错!正是在下!你有话,只管速速如实相告。有本将军替你做主,不妨事!” 明月大喜道:“素闻龙泉乃天下至尊宝剑,可斩妖降魔,驱鬼辟邪。将军,您今天来得太过及时了!浅影,有救了!”箫远耐着性子喝道:“且住!本将军看你语无伦次的,再不好好回话,只怕贻误时机!” 明月恍然,遂将自己所见所闻如实相告。箫远闻言大惊,脚底生风,率先冲进了王府。众侍卫刀剑在手,紧随其后,旋风般往后花园而去。才至中庭,便与无尘撞个满怀。无尘懵懂之中,见此阵势,还以为自己犯了什么事,脸色霎时惨白起来。 箫远一把扶住无尘:“王爷休要惊慌,稍安勿躁。箫远今儿,是来斩妖除魔的。”无尘大惊:“妖?魔?箫将军,这话从何说起?”箫远淡淡一笑:“王爷,速去后花园,一切,自有分晓。”无尘这才看见后边跟着的明月,冷着脸斥道:“怎么会让闲杂人等混进府中?来人,快快将他赶出去!” 箫远肃然:“王爷,不可!今日之事,全仗此人告知本将军。如若不然,箫远哪里知晓内情?说起来,若非此人不畏艰险,敢于以身涉险,只怕王爷阖府,都不得安生呢。”无尘闻言脸色大变:“将军此话当真?”箫远笑着点头。无尘长叹道:“唉……本王历来最恨以貌取人。孰料今日,竟也有看走眼的时候!等事情完结,本王一定好好拜谢这位公子!” 明月急道:“此是后话,正事要紧!”话音刚落,一道黑影刷地飞过,带起一阵浓郁的腥风。明月心头一紧:“王爷,将军,小心!”箫远闻声抬头,一袭紫衣翩袂的身影倏然而过,白光隐隐,似乎还有,暮雪。萧远神色突变:“浅影!”脚下毫不迟疑,宝剑一提,跟着追了过去。 【十六】 秋王府后花园里,绿萝森森,魅影重重。 箫远虽追得快,几乎与子夜同时抵达,但还是慢了一步,只看见粉紫雪白的长裙一闪,就不见了。他知道一定是被绿萝裹了进去。但绿萝的主根究竟在哪里,他却毫不知情,又不能贸然出击,只得围着一地流泻如水的绿萝转悠,焦灼心急。 无尘随后而来:“将军,可曾见到浅浅跟雪儿?”箫远皱眉,悄声道:“王爷,你得告诉我这绿萝的主体在哪里。否则,一击不中,只怕浅影跟暮雪两位小姐,会有危险。”无尘骇然:“这可怎么是好?” 明月跌跌撞撞地跑来,想也没想,顺势夺过一把刀,奋不顾身地跳进绿萝丛中,没命地狂砍起来。刀光过处,绿汁翻飞,腥风欲呕。仿佛还有细碎的呻吟,从绿萝深处传出。明月一愣,突然大叫:“尘烟!浅影!暮雪!是你们么?”一阵桀桀的怪笑破空而出:“他们,正是在我手中。若你再敢乱来,小心我一口就吞了他们!” 绿萝居然会说话!场上众人尽皆骇然。原来明月所说,一切属实。看来这绿萝怪,当真已修炼成精了。众人牙关紧咬,又是愤怒又是恐惧,不知道究竟该怎样方能消了这孽障。箫远与无尘对视一眼,知道浅影跟暮雪暂时没有性命之忧,始略略放下心来。但情况实在不容乐观。硬拼,不是办法。 “公子……公子。”尘烟微弱的呼喊,像来自地狱。明月闻声一震,侧耳谛听,突然纵身一跃,一头扑进了墙根。霎那间,万千条藤蔓像一只只八爪鱼,将白袍长衫的明月密密麻麻地缠绕起来。明月奋力挣扎,不停挥舞着手中大刀,试图斩断绿萝触须,满脸决绝和忿恨。 子夜恼怒万分,触手一紧,将明月箍得喘不过气来。尔后向外一甩,便将明月重重地甩到那棵高大颀长的玉兰树上。噗地一声,明月当场晕眩,人事不省。尘烟看得真切,叫一声“公子”只觉五内俱焚,险些背过气去。 子夜索性展开所有的枝蔓,将离他较近的人悉数卷入自己的地盘,用层层叠叠的绿萝遮掩得严严实实。这些个凡夫俗子,还真是不自量力,居然敢以肉身来搏,简直可笑可怜之至。殊不知我子夜已是绿萝转世,只消吃了暮雪,很快就可受到凡人的鼎礼膜拜了。 情势危急,箫远顾不得多想,龙泉在握,呛一声,森寒的紫气铺天盖地,霎时罩住了整个王府。子夜呼吸一滞,突觉头晕目眩,暗叫不好。慌不迭地将触须敛紧,迅速退回到墙根。被绿萝覆住的人们逐渐现身,一个个浑身湿透,全身流淌着暗绿腥浓的绿汁,其状可怖之极。 但,浅影,暮雪跟尘烟却不在其中。无尘大急:“将军,快救小女!”箫远挽起漫天剑花,长啸一声:“绿萝!还不束手就擒!本将军念你修身不易,只要你放了他们,说不定我剑下尚可饶你一命!否则,休怪刀剑无眼!” 子夜冷笑道:“放了他们?简直是痴人说梦!你们可知我手中的这几个是谁?”众人惶惑,不解其意。尤其是无尘,瞪圆眼睛怒斥:“妖怪,速速放了我女儿!”“哈哈……”子夜纵声大笑:“你女儿?无尘,你以为自己真有如此造化,命中注定会有这么一对如花似玉的女儿么?” 无尘心底一沉:“你这是什么意思?她们明明就是本王之女,天下人尽皆知!岂能有假!”子夜长须一伸,出其不意卷起无尘长剑,叮地一声,将无尘腰间玉佩断为两截。无尘吓出一身冷汗,腾地越开。 子夜牢牢勾住长剑,反手一扑一挑,将众人兵器悉数掠去,哐啷啷掉了一地。唯箫远手中的龙泉剑风雨不动,傲然屹立。子夜幻化出无数条枝蔓,裹住龙泉,意欲夺剑。箫远冷哼一声,身随剑动,冰冷的剑锋折射出冲天的青光。剑尖过处,绿汁横流,触手皆碎。 子夜恼羞成怒,恶意顿生:“你们,今天一个也别想活命!等我吃了那颗千年的蟠桃,再与你们纠缠到底!”话音刚落,绿色的舌头一翻,一道雪白长裙的身影已横在众人眼前。绝美的风姿,清丽的眉眼,不是暮雪,又是谁? 无尘心胆俱裂,不管不顾,一头撞向子夜:“妖怪,还我雪儿!”子夜桀桀怪笑:“你女儿?哈哈,她是一颗误入凡尘的蟠桃,修行千年,玉骨仙肌,吃了她,可延年益寿,脱去凡胎。如此世上极品,怎么可能会是你女儿?” 箫远趁他说话,倾力一击,却被子夜吐出的绿汁粘住,动弹不得。子夜哈哈大笑:“看来这龙泉,不过尔尔!”触手一伸,顺势将宝剑带起。箫远眼睁睁看着龙泉落入妖怪手中,却无能为力,仰天长嘶,悲愤不已。 驱妖降魔的龙泉剑尚且莫奈何,更何况是徒有双手的普通人?一时之间,所有人都不敢近前,场上陷入死一般的沉寂。子夜纵声大笑,舌尖翻飞,面露得色。眼看就要将昏死过去的暮雪纳入口中。 一道眩惑的紫光闪电般升起,是浅影。但见她拼却全力,将龙泉剑抢入手中。尔后劈头盖脸,一顿狂刺。嗖嗖几声,蜿蜒流泻的绿藤不知道砍落多少根。子夜吃痛,狂怒之中丢下暮雪,舌尖一挑,朝着浅影卷了过去。 浅影猝不及防,手脚皆被缚住,全身被困得严严实实。尤其是脖子上那根粗粗的藤蔓,将她扼得几欲窒息。浅影徒劳地挣扎着,一张俏脸,渐渐青紫,继而灰白。子夜狰狞可怖的笑脸,无辜而无奈的人群以及无尘跟箫远悲愤震怒的神情,开始飘忽着,一点点淡去。尔后,就看到一袭白袍,俊眉朗目的明月骤然起身,疯了一样死命地撞过来。只听得轰然一声震天的巨响,浅影神智终于模糊,什么都不知道了。 【十七】 明月幽幽醒来,恰恰看到子夜扼住浅影几欲昏厥的那一幕,看得他心旌俱碎,神魂俱裂。双手撑地时,无意中碰触到那块翡冷的寒烟翠,冰凉幽沁的感觉袭来,他的意识逐渐开始清醒。不能让那绿萝毁了浅影,决不能! 明月双手握紧寒烟翠,陡添百倍勇气和力气,对着子夜拼命撞过去。子夜正欲置浅影于死地,根本没有料到明月居然如此毫无畏惧地冲锋,一个措手,竟让明月撞得后退一步,触须一松,浅影直接垂坠落地。明月抢上一步,将浅影从枝蔓纠葛的绿萝中拖了出来。 无尘瞅准时机,率众一哄而上,乱砍乱剁,杀得子夜目不暇接。子夜不屑一顾。说实话,他根本没把这群凡人放在眼里。他现在想的,就是如何能心无旁骛地吃下那颗蟠桃,如何让自己功力精进。此刻,这群不顾一切的人实在令他心烦。眼看着天就要亮了,他是妖怪,只能在黑暗中发挥自己的威力。一旦天光,将无处遁形。 子夜闷吼一声。那声音像一道尖利刺耳的裂帛,让人心神俱失。千万条藤蔓再次聚集、延伸、收紧,场上众人皆被掀翻在地。箫远到底神勇,劈手夺过旁边一把长剑,面无惧色,和无尘联手,与子夜混战在一起。 浅影双目紧闭,面色如紫,已完全没有了呼吸。明月握紧她冰凉的小手,一遍遍呼唤着她,五内俱焚。尘烟哽咽着爬过来,涕泪交加:“公子,公子!”明月心中一痛,又是一喜:“尘烟,你没事就好!帮我看着浅影小姐,我去帮箫将军!”尘烟大惊:“公子,你不能去!” 明月不管不顾,捡起一柄长剑,踉跄着起身。尔后对着漫天横扫的绿萝一顿狂削乱砍。剑尖过处,长长短短的枝蔓似被秋风扫过,飘坠一地。箫远跟无尘亦是愈战愈勇,竟把子夜逼到墙角,几欲手忙脚乱了。 一声响亮的鸡鸣,远远地、清晰无比地传来。子夜浑身一震,满身精气顿时失了三分。脚下一个趔趄,胸口已着了无尘一刀。绿色的汁血喷溅开来,触目惊心。子夜难以置信地看着满地绿汁,不明白何以如此。又是一声鸡叫。子夜身形暴涨,发了狠地缠住箫远跟无尘。 箫远无尘毕竟体力有限。尤其是无尘,年纪偏大,一不留神,竟被绿萝掐住。无尘撒手弃剑,双手死命护住咽喉。子夜怪笑一声,随手一扔,无尘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摔跌在一丈开外。箫远又惊又怒,仗剑而起。子夜森冷而残酷地一笑,用所有的枝蔓将箫远卡得死死的,眼珠凸起,恐怖而狰狞。这一次,他势在必得。 但他忘了,还有一把斩妖降魔的龙泉剑,还有一个无所畏惧的明月。青光隐隐的龙泉剑,就在明月手中。而子夜,完全忽略了他们的存在。所以,当他倾尽全力置箫远于死地时,明月已经手握龙泉,全力一击。噗地一声,龙泉剑似有神助,稳稳地、狠狠地、冷冷地刺透子夜暗绿的胸膛。浓绿的汁血,顿如泉涌,喷薄而出。 刹那间,所有的绿萝潮水一样退却,瞬间枯萎和凋零。子夜颓废而惨烈地笑了,笑声空洞而诡异:“明月?我知道了,你,就是那个追寻浅影而来的沧海明月!死在你手里,我绿萝,也不枉修炼这一程。只可惜,若再给我一天,只怕你们,奈何我不得……”说话之间,全身逐渐瘫软下去,再也无声无息。无尘挣扎着叫道:“快!取火把来!”熊熊的烈焰腾空,将遍地枯萎的绿萝烧得哔哔啵啵地响,隐隐有挣扎和痛苦的呻吟,不过片刻,园中花木清幽,再也没有魅如鬼影的绿萝深深。 【十八】 明月看上去有些懵懂。是么?果真我是追寻浅影而来?那么,我所做的一切,自是天意。冥冥之中,早已注定了。浅影,浅影,你,还好么?明月返身扑到浅影身边,看着她安静如孩童般熟睡的脸儿,热泪,滚滚飘坠。 暮雪早已在家人的照看之下醒转过来。她隐约记得自己被绿萝困住,似乎还闻到了腥浓的青草气息。她不知道这眼前杂乱的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但她看到浑身伤痕累累疲惫不堪的父王跟箫远,以及东倒西歪的侍卫们,她可以想见方才那一幕,是多么惊心动魄! 明月清寂而俊逸的身影落入眼中,暮雪心头一暖:明月,你终于还是来了。可是,浅影为什么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她的脸色,为何苍白得近乎透明?暮雪脚下一软,踉跄着奔过来:“姐姐,姐姐,你怎么了?你这是怎么了?” 明月嘘了一声:“别吵。浅影,刚刚睡着了。你看她,睡得多香,多甜,多美!”暮雪紧紧抱住浅影,这才觉出她全身冰冷: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不是有父王,将军,还有那么多侍卫么?缘何所有人都在,唯独姐姐成了这个样子? 玲珑泪眼模糊地拥住暮雪:“雪儿,姐姐,可都是为了救你呀。”暮雪眼前一黑:救我。又是救我。姐姐,你怎么那么傻?上一次,你为了雪儿,揽下所有的责任,自感堕入万丈红尘。这一次,你又抛却自己性命,舍身救我。你让我暮雪如何自处?如何面对良心与道义的谴责? 明月将寒烟翠轻轻塞入浅影掌心,喃喃低语:“浅影,这块玉,是我自小就有的。我娘说,这块玉,就像我的生命一样,似乎还带了那么一丝灵性。我想着有朝一日若能遇上我至爱的女子,发誓一定要亲手替她佩在腰际。浅影,你能感知到我明月的这份真心和苦心么?” 玲珑听明月一番苦诉,禁不住泪落如雨:“浅浅,浅浅,你快醒醒啊,我的浅浅!”无尘抱住玲珑,悲苦无奈地唤了一声玲珑,七尺高的男儿,也止不住嘶声恸哭。那情形,看得人,心神俱碎。 箫远抑制住内心的疼痛,沉默不语地拾起龙泉剑,轻轻揩干上面的污渍,缓慢而沉重地归剑入鞘:浅影,那日一见,惊为天人。原本想等我此次出征回来,便向你父王提亲。孰料世事无常,陌路红尘。只怪我箫远学艺不精,没能好好保护你,我箫远,还有何面目见你?! 暮雪珠泪滚滚而下:姐姐,明月对你,可昭日月。可我暮雪一心恋着明月,你告诉我,雪儿该如何才能消了心头这份妄念和孽缘? 月色琉璃,天幕如洗。浅影静静地躺着,薄冷的清辉染满她粉紫的罗裙。那块晶莹剔透的寒烟翠,像一颗熠熠的星辰,在她的掌心散发出奇异的光泽,一片云衣霞锦。 暮雪转头看看玲珑,无尘,以及美丽静好的伊人。眼中流露出不舍和依恋:父王,母妃,感谢你们让雪儿感受到人间的挚爱亲情,感谢你们让雪儿懂得了平凡温暖的关爱,超越世上所有的权欲与地位。尘世间的七情六欲,原来竟是如此美好。那么,也不枉我暮雪来这世上走一遭。浅影姐姐,自我开花之日起,你就悉心照顾于我,日日看我长大,日趋成熟和丰盈。后来为了我一己私念,竟舍去仙骨,又与我同续了另一段姐妹情分。这一世,我欠你太多太多,那么,就让我以最后的尊严,来成全你跟明月吧…… 暮雪转向明月,倾心一笑:“明月呀明月,此生不慕,来世,与共。”言罢对着无尘玲珑盈盈一拜:“父王,母妃,伊王妃,你们,保重!”话音刚落,身形微闪,一道眩惑无比的白光,冲天而起,一缕清馨馥郁的浓香,在天地间流转,沁人心脾。 众人心神俱迷。抬眼时,一颗白如静玉,色如胭脂的蟠桃静静地悬在浅影头顶。尔后,化作一道流光,直入浅影口中。而暮雪,倏然不见。玲珑凄然长呼:“雪儿,雪儿!”众人尽皆落泪。为暮雪,为浅影,为姐妹情深,为母女情深。也为这天地间至纯至性的挚爱亲情。 “唉……”一声低低地叹息,飘渺不定。浅影睫毛忽闪忽闪,募然醒转:“父王,母妃,箫将军!”眼光一扫,看到满目悲喜交集的明月,不由自主眼睑下垂:“你,也在?”明月喜极而泣:“浅影,你终于还是不忍舍弃这烟雨红尘,不忍绪飞伤影。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浅影俏脸一红,别转头去:“雪儿呢?母妃,雪儿她没事吧?”玲珑眼眶一热,泪如泉涌:“浅浅,雪儿她,舍身救你……此刻,你们姐妹俩,已经合二为一,神魂永远在一起了。” 浅影瞪大眼睛,难以置信。老天,这是怎么回事?雪儿,雪儿…… 长风吹过,这凄然而深情的呼喊,撼动了整个天宇。 【十九】 仪态万方的王母娘娘看着人间发生的这一切,脸色沉郁,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太白金星微笑着说:“娘娘,明月浅影已经历经了这一世的劫数,是时候让他们重返天庭了。您说呢?” “哀家说过不理这事,要管,还是你金星老儿来管吧。”王母彩袖一拂,淡然而退。太白金星手捻长须,拂尘一甩,低声唤道:“沧海三太子明月,紫衣仙子浅影听令:速速回返天庭,不得贻误时机!” 云开,天朗,风轻,弦月阵阵。明月浅影一起仰脸,那块翡绿晶莹的寒烟翠折射出夺目的光晕。那光晕越来越大,越来越深,像一个巨大的漩涡,托起浅影跟明月。浅影募觉自己的身体变得越来越轻,与白袍长衫恍若天人的明月缓缓上升。明月满脸欣悦和欣慰,欲伸手去握浅影,却被浅影拂开。尔后掌心一凉,那块翡冷的寒玉已握在自己手中。明月大惊之下回头,浅影已然倒退着重重跌回地面。无尘玲珑伊人一起抢上前去,将她扶起。浅影粲然一笑,对着箫远浅笑盈盈。 霎那间,心念动了数次,明月无法控制自己的急剧上升,不由得怅然若失,心急如焚地狂呼:“浅影,浅影,为何你甘愿再一次自堕红尘?难道,你情愿经历世间所有的生老病死和悲欢离合,也不愿做个逍遥如云的神仙么?” 浅影轻轻拥住玲珑与无尘,满腹深情:“也许,世人都羡神仙。而我,只愿平安简单地过好自己染了尘埃的日子。与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一起,暮暮朝朝与共,富足快乐余生。明月,感谢你对我情深意重,而我,断不能负了暮雪对你的一往情深。那么,人间天上,从此,绵绵无期……” 明月握紧寒烟翠,眼眶发热,却怎么也流不出泪。他是神仙啊,神仙,怎么可能有七情六欲?只是浅影,你我此生,真的难修这段缘么?浩大飘渺的长风吹来,将明月缓缓送上青云。而浅影,无尘,玲珑,伊人,箫远,变成一个个小黑点,最后,终于消失不见。 “公子!公子!”尘烟失魂落魄的声音传来,明月顿首看去,似有不舍。太白金星手拈风字诀,一阵旋风将尘烟瞬间刮上了云层。尘烟又惊又喜,抱住明月:“公子,以后,决不可再丢下尘烟了。”明月扶住尘烟,衣袂飘飘,面色如水:叹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浅影,你可一定要幸福。 【尾声】 天上一天,世上一年。 又是一度暮春景,胜却人间。秋王府里,团龙叠翠,彩灯高悬,大红的锦缎披垂着,喜气盈然,挂满了王府每一个角落。那个斗大的“康”字,在丽日轻风里显得龙飞凤舞,流光溢彩。无尘玲珑端坐高堂,笑容满面地看着一袭大红喜袍的箫远与身披霞帔的浅影深深地互相拜了下去,禁不住相视一笑,悲喜交集。 箫远轻拥着浅影,无限怜爱地对着浅影耳语:“我箫远此生,只为浅影!”浅影闻言满足而羞涩地低下头去。即便隔着大红的盖头,亦能瞥见她满面酡红如熏。喧天的喜乐和欢闹,传出很远很远…… 白袍玉面的明月站在高高的云端,轻轻摩挲着那块翡冷的寒烟翠,低头看着那对深情相拥的人儿,寥落而怅然。世人都说神仙好,可自己虽位列仙班,独守沧海,但心心念念的却永远是那一年的盛景江南,以及那朵紫衣翩袂,盈盈浅笑已倾城的朱颜。 只是,天上人间,翠寒烟,情已远,长忆思浅影,此去,已经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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