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動野葦洼
耳朵里被風聲灌滿,有風掀開我的對襟小褂。小路在腳下簌簌逃竄,如一條受驚的土青色長蛇。我從村里逃向村外,逃亡的腳步與心跳一同起落。一腳踏翻了田壟上村人的草筐,那筐連同新割的草咕嚕嚕滾下了水溝。泥鰍他娘從紅薯地里狐疑地直起腰,揚著一把長長的青草,她很想叫著我的乳名罵上幾句,我已經跳過水溝逃到玉米地頭,她的罵聲終究沒有追上。
玉米地里風聲止了,玉米葉子的嘩啦聲卻在耳邊繼續。揮舞兩條細小的胳膊,好讓綠玉腰帶似的的葉片不遮擋前行的視線。還是摔倒了,壓折了幾株年輕的玉米桿。慌忙爬起來又朝前奔了,石磙銳利的哭叫箭一樣射向后腦,頭皮嗖的麻了,全身毛孔都汩汩地向外冒汗。玉米地像紅軍長征時的草地一樣沒有盡頭,石磙的哭聲沒有止境,我仿佛被它追到了天邊。
面前陡然出現一汪清水,亮亮的晃閃我的眼,一時懷疑真的到了清明的天際。蘆葦尖高挑著紅艷的太陽,葦稈晃動著久遠的神秘。
一屁股蹲坐在潮濕的泥地上,喘息得如一只生氣的蛤蟆。坐塌了草叢中小蚱蜢的家,它們在我腿邊飛落得七零八散。這才感覺身上火辣辣地痛,低頭瞧見自己的胳膊、小腿,甚至裸露的小肚皮上全是縱橫交錯的劃痕,新鮮地紅腫著。抹一下臉上的汗,似刀片劃過的疼痛。這是玉米葉子的懲罰,它用無數條鋸齒狀的葉片,悄無聲息地在我身上留下了累累傷痕,如同我剛才在石磙頭上留下個傷口一樣。
我把石磙的頭砸了個血窟窿。我那塊可惡的小磚頭,直直地飛出去,準確無誤地落在石磙頭頂上,他“嗷”地一聲就倒地了。再坐起來時,血已流進他張得溜圓的大嘴巴,他的哭聲染著血的恐怖。我站在矮墻上紙片般飄忽,心里默念這一切不是真的,我還睡在昨日的夢里沒有醒來。但石磙娘像狼一樣撲過來的身影,讓我確信這是真的。在她伸手快要拉住我的一只腳時,我小貓似的跳下墻頭,沒頭沒腦地飛跑起來。記得我曾跑進西洼里我和奶奶孤獨的家,瞅見奶奶在土屋前給我補破洞的衣裳,我的眼熱了一下,還是轉身跑了。我知道,這次破壞的窟窿實在太大了,不是奶奶戴著老花鏡一針一線就能縫補得了的。我在土墻的豁口趴了一會兒,還是轉身跑掉了,一雙不聽使喚的腳把我引到了這無人的野葦洼。
這是我們這一帶有名的亂墳崗。解放前,被砍頭的、槍斃的罪犯,尸體無人認領,就順便埋在了這葦洼。還有尋死的女人,夭折的孩娃,也都埋葬在這里。我坐在潮濕的葦洼邊,一扭頭就看見了右側的一大片高高低低的墳頭,各種草把它們妝扮成綠色的尖圓,不是我看慣的回族人的長圓墳。我居住的鄉村回族人很少,就我們西頭的李姓和馬姓幾家。爺爺歸真后,奶奶榮升為全村唯一的“地主婆”,我就順理成章地成了“地主羔子”。
事情的緣起是一句“地主羔子”。今天清早,村里一大群孩子玩打仗的游戲,我雖只有七歲卻跑得比兔子還快,就第一個占領了牲口屋南墻的最高地,高舉著紅領巾,作英雄狀。第二個到達的是隊長的兒子石磙,他見我一個丫頭片子就這樣成了“英雄”,就黑封著一張小臉兒命我下來,我也黑封著臉硬是不下,他就彎腰撿起了一塊磚頭朝我投來,磚頭帶著風聲捎來他惡狠狠地一句話:“砸死你個地主羔子!”我在墻頭上敏捷地一跳,磚頭從腳底飛走了,熱血卻從腳心升起來滾燙了我的臉頰。石磙再投過來磚頭時,我站住不動,一伸手很穩當地接住了,手掌一陣沉重地痛。這是一枚鴨蛋大小有棱有角的磚塊,我居高臨下地望著,石磙新剃的茶壺蓋形狀的頭頂晃來晃去,我瞄準了他圓滾滾的茶壺蓋頭,把那塊磚頭利索地甩了出去,石磙中彈似的尖叫一聲倒地了。
沒有風的時候,野葦塘的水面出奇地平靜,只有水拖車支著細小的腳,犁過細線般的水跡,很快又被水草安撫。蜻蜓瞪著唬人的大眼,架著飛機的翅膀在水上虛張聲勢,卻只在水面點開幾個微小的波圈,惹得小魚兒親吻它遠去的虛影。水草在水下不動聲色,暗綠色的草蔓在水下纏繞,想結一只深色的大網,掩住水下凄然的往事。曾無數次聽村里老人講,野葦洼里的水塘很“緊當”,是說這里的陰森可怖。相傳在亂墳崗哭墳的怨婦,還有失貞失戀失心的大姑娘小媳婦,都看中了這水塘,這清波,一頭扎進去,再也不出來。據說有人經過野葦洼,大太陽底下,硬是滿塘的手在水面亂拍,嘩嘩地,嚇得那人半死。從此,這里就再也無人走過。
忽然一只鳥從葦蕩深處飛來,湖藍的脊背,褐色的尖嘴,玫紅的腹部,撲閃著兩張小巧的翅膀,邊飛邊看自己水里的影子。我不知道它的名字,卻在那一刻喜歡上了這個美麗的小精靈。它成全著我的眷戀,并不飛遠,停落在蘆葦的柔條上多情地搖晃,搖得我的心蕩起了秋千。很多年了,我不敢打聽那只小鳥的名字,怕它會與投水的某位姑娘同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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