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了面，两人都僵住。
眉眼间依稀还是当年：她十七，他十八，情窦初开，终身私定。
她让进他，摆座，奉茶，隔着小小的一几，却像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本指望百年好合，双宿双飞，但，她出身于诗礼望族，而他出生于小商贾之家。门不当，户不对，结果不想可知。
两人静坐无言，心中却如潮涌，不该是这般生疏吧，就只是慢了一步啊，便隔了半生。
那一年，两人正是少年血性，暗夜里携手私奔。岂知辗转数月，还是被她父亲及族人找到。她被押回嫁人，他为避官司，横渡碧海。临别时他一句：等我回来，成了她半生的期盼。
魂里梦里望了多少次，相逢竟是无言，无从提起。
许久，他颤声问：“这些年，你可好？”眼光悄悄滑向简陋的四壁。
她察觉了，遂道：“好，穷是穷了点，可也没吃什么苦。” 不是真心吧，自他走后，她经历了结婚、解放、参加工作、丧父、丧母、打成右派、日日被批斗，期间大风大浪，大悲大难，千言万语也不足以描述。只是于他面前，她不忍提及丝毫，不忍平白地增添他的负疚。
他看到她眼角的鱼尾纹，浅浅细细，自当年一别，不料竟是三十五年，隔着一湾窄窄的海峡，生死两茫茫。
不变的是当年的约定，任天涯海角，任世事变迁，红颜生白发，痴心却不老，日日夜夜念着的还是当年一起出逃的少女。但今日围城中的她无怨无恨，那约定如何再续？
他缓缓道：“他对你可好？”
她点点头：“好，很好！”
这些年，多亏了丈夫，风风雨雨，不离不弃。最难时，她欲服毒，一了百了，是丈夫死死拽住她的手：你得等他回来。一惊间，药瓶“咣当”落地，平日寡言木纳的丈夫怎知她心中的秘密？
三十五年，两万五千五百五十个日夜，原已黯淡了希望，谁知他真的回来了。这么多年了，这么多事，人生如梦。
她小心地问：“你过的好吧？”
他道：“啊……”他看着墙上挂着的她和丈夫的结婚照，虽已陈旧发黄，却纤尘不染。
他想算了吧，算了吧，只要她一切都好。
他欲起身，转头又问：“有孩子了吧？男孩还是女孩？”
她顿了顿道：“有个女孩，嫁人了，也有了孩子，我也是做姥姥的人了。”
两人都笑了出来，过的真快啊，三十五年了，恍惚却还是昨日，她十七，他十八，阳春三月，草长莺飞，她穿着淡紫的衫裙，自杨柳深处向他走来，欲笑头已垂。
他向外望去，已是黄昏。等了三十五年，也只是迎来这短如黄昏的一刻。
他没有告诉她，他至今未婚。他想，就这么看看她吧，不要打挠她的清静。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道：“我走了。”
“嗯。”
“以后若有困难，来找我。”他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她。
她接过来，淡淡地道：“我知道，”
他转身迈出了这道门，她送他到巷口，两人站住了，默默地对视。
最后一眼了，两人均贪婪地看着对方，眉眼间是淡淡的哀伤。就把这哀伤看进眼里，刻在心里，藏到岁月里，来生吧，来生他们将凭着这残存的记忆相认。
终于，她含泪道：“珍重！”
“珍重！”他哽咽着，转身离去，不再回头。
她依旧站立着，看着他孤单的背影渐去渐远，直到变成一个小黑点，从她的视线中彻底消失。她动了动发僵的腿，走过马路，那里有个菜市场，入口处摆着一个小小的鞋摊，她径直走到那修鞋人身边坐下。
修鞋人转首含笑道：“今天生意比昨天好。”那神情，极限的疼爱，仿佛身边不是他青丝已成白发的妻，而是娇俏的幼女。虽然这辈子自从娶了她，他从来没当过、以后也不会再有机会当爹。
“嗯。”
……
“刚才那个人，是他吗？”
“不是，是他的一个朋友，来办事，路过这里，顺便来看看，以前，我们都认识的。”
“那，这朋友可知道他现在怎么样？”
“知道，说他现在过的很好，有两个孩子，都成了家，很孝顺，他也快当爷爷了。”
她说着，第一次拉过修鞋人那双粗糙的手放在自己腿上，微笑着说：“别干了，收拾一下回家吧，我熬了小米粥。”
她对他撒了谎，新婚那夜，她以死相抗，明知是徒劳也还苦苦地坚守着最后一道防线，她那忠厚善良的丈夫竟也顺了她。外人眼里依然是恩爱夫妻，夫唱妇随，实则丈夫三十五年如一日地敬她如上宾，待她如手足。三十五年，丈夫心安如静水，她倒问心有愧，不曾想丈夫爱她如此深。可他若知道真相，会心疼，定不会再轻易离去。如此累及他的家人，令他陷入两难境地，她又于心何忍？
况且，前半生她欠丈夫太多太多，后半生，她不能再欠了，她轻轻地揉搓着丈夫那因风湿而僵硬的手指这样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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