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先回去,让你的家属来,有些事情需要沟通一下。”坐在我对面的中年医生把眼镜摘下来,拿出一块沾过水的方巾,不慌不忙地擦拭着上面的一层灰尘。
“我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话音落下后,办公室里静默了许久,玻璃缸中的那条蓝鲫灵犀地一曳,察觉着我的尴尬,甚至于羞愧。没有人知道,说出这句话来需要我多大的勇气,之所以坦诚,是事到如今,不想再自欺欺人罢了。
医生将擦好的眼镜戴上,夹起一支笔来,开始在桌面上敲着。
我低下头去,把视线转移到墙角的一盆仙人掌上,问了他:“我还剩多少时间?”
“两个月。”
“可不可以再多一点?”
“我不是死神的使者,这里也不是谈判桌,如果你不相信我,不相信这里的核磁共振,可以再到其他医院去做检查。”
(二)
我曾经读到过一句话——人生总归有一个终结,用来弥补出生时哭泣中欠下的眼泪和悲伤。那是一本什么样的书,我已模糊不清,依稀记得是在学校图书馆里一个阴暗的角落,踮起脚放好一本《简爱》后,不小心将它弄翻下来的。我俯下身去,在泛着旧黄的纸张里,捡起了这些像是从某个古老的图腾上临摹下来的文字,读了两遍,便记在心上。
冷清的街头,潮湿的空气,慵懒成一条不可捉摸的伏线,在我眼中袅向依旧阴霾的天空,以及天空中再也不可捉摸的阴霾。这种彻骨的凉,竟让我稀里糊涂地想起了“风萧萧兮易水寒”。落日悬在天边,高楼大厦的阴影里趟走着风,有人在欢笑,有人却在流泪。
走过一间咖啡屋的时候,从里面飘出来的香气留住了我正在敏感着的神经,我推开门,选一个安静的座落坐安稳,然后看着窗外来去匆匆的行人,心无旁鹜一般。
一位时髦的女士在我对面坐了下来,点燃一支细细的香烟,慢悠悠地吮了两口。我回过神来,看着她,问要不要请她喝一杯。她抖着披肩的长发摇了摇头,指着我的咖啡说已经凉了。我还没有想好怎样去掩饰心中的百无聊赖,只看见她朝后招了招手,年轻的服务生便走了过来,将两杯冒着热气的咖啡放在了桌子上,然后恭恭敬敬地对着我说了声“请慢用”。女士开了口,说她是这里的老板,见我第一次来,便请我。我打量着她,从玻璃茶几下那双精美的高跟鞋,顺着铅笔裤和针织衫,一直到那双湿润的眼睛。这样的标致与奢华宛如一个高高摆放在橱窗里的衣模,也让我想起了笛安小说里的郑东霓和夏芳然,那两个至情至性的女人,不,应该是女妖或女鬼,倘若脱去她们的外衣,再剥开她们的皮肉,一定可以看得到那些潜藏在灵魂深处的贪婪和反逆。现在想这些也许有点迂腐,我应该早点学会去把握这份上天恩赐的艳遇,尽管是殊途陌路,但盛在杯子里的,毕竟也不会是蒙汗药。屋子里烛光幽冥,顺眼看去,她的眼睛不停地晃悠在我白色的衬衣里。
我低下头,将杯子倾斜过来,抿了一小口,仔细地回味着咖啡以外的浓郁,越来越迷幻的音乐把我的思绪变成一抹芳香,慢慢地沉入杯底。我问了她这是什么咖啡,“情殇”,她妖娆地侧过脸去,将一口香烟吐在玻璃上,然后陶醉地欣赏着淡去在烛光里的一丝一缕。我看了一眼她镶在指甲盖上的
钻石,便转过头去,继续看着窗外。窗外的确没有什么风景可言,街道上拥挤不下的霓虹灯,重叠着令人眩晕的光环。
当壁钟上的指针走过十二点的时候,我起身离开了咖啡屋,来到笼罩在夜色里的一处立交桥上。
桥下是流萤一般的光彩,虚晃而又浮躁。我突然幻想着时间是可以凝滞的,也是可以放在沙漏里倒转的,也就正如这眼下的流萤,我手持神器,踩在一个恒古不变的铁律中,假设现在是过去,而自己则是站在十年以后的某一个角落里,回眸。
(三)
时值九月,北方的天气冷得很突然,让人措不及防,只是现在,我宁愿相信这是我的一种情绪,而绝非单纯的季节变换。
早晨,阳光晒进屋子的时候,我美美地伸了一个懒腰,然后披了睡衣从暖暖的被窝里爬起来。打开窗户,一只在玻璃隔缝中关了一夜的灰色蛾子,飞了出去,让我想起了一句词——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
我倒了杯水,吞下几枚药片后,便开始坐下来,写一些东西,是死亡日记吧,我想不出还有比这更恰当的。
今天是2011年9月7日,天气还不错,我盘算着等中午暖和一点,就穿上一件漂亮的T恤走出去,散步。
我只在高中的时候写过日记,坚持了不到一年。后来上了大学,当周围的同学都在疯狂地热恋时,我却只能整天忙着去打工,靠那点微薄的血汗来养活自己,别说是日记,就连胡思乱想都算是透支。是的,我没有亲人,也没有什么可以去依靠的朋友,每当想起这些事情来,我总会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垂下头去,不管周围是否有人,长此以往便也习惯了这样的抑郁寡悲。我仍旧可以把那些难忘的日子用一连串不及物动词熟练地描绘出来,劳累,焦虑,彷徨,以及敏感却又无休无止地去挣扎。那个时候,我总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坐在整间教室的最后一排,一坐,便是整整的大学四年。那些教室后墙上脱落下来的油漆,尤其是在雨后便散发着奇异的腥味,肆无忌惮地渲染着我人生早已满溢了的冷清。
苏灵是我在那段时间里一个奢侈的梦想,她聪明,美丽,还有大方,我想我是在用这些馋羡的词语来奉承着她,我承认,我喜欢她。记得有一天下雨,我拿着伞躲在楼梯口等她,一边看着手表上的指针飞快地向着钟点工的上班时刻走去,一边却盼望着那场雨会越下越大。后来,当超市里的老板忍无可忍地挂断我的电话以后,苏灵跟着一个学长出现在我面前,同往常一样,我们相视一笑,同往常一样,我们没有向对方问声好,当然也没有对彼此说声再见。那天的雨正如我先前盼望的那样,下得很大,落在脸上密密麻麻的疼,我遥望着苏灵坐在私家的汽车里消失而去,然后一个人拎着伞,在雨里漫走。
命运,你赢了。不管在哪里,贫穷绝对是个莫大的悲剧。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非要流眼泪,只是那一刻的失落,让我仿佛又回到了童年,一个不堪回首的,悲伤的童年。
(四)
打开手机后,我寻着苏灵的号码拨了过去,却一直都没有人来接听。也许她现在很忙,也许她一整天都没有看到手机上的未接,也许……就这样花了整整的一个早晨去辩解,自作多情罢了。开水器里蒸腾着一缕白蒙蒙的水汽,我看着看着,便又走了神。
手机响了,是公司的来电。我客气地辞掉了好不容易才抢到手的工作,计划着用积累下来的一点儿钱,尽可能快乐地度过这生命里的最后两个月。
午后的天空有点孤独,行道树微微在雨中瑟缩。视线又模糊,我看不清楚,眼前曾有谁陪我走过的路。每当唱起这首黄磊的《似水年华》,我都会忍不住去神往着,在这些美妙的音符之间寻求一种解脱,可以平静安逸地离开这个世界,没有任何的牵挂和眷恋。广场上有人在喂鸽子,生动地描绘着生命中最单纯的美,感动的是我,一个默默踟蹰的旁观者。的确,这个世界有太多的美,只是我留恋得有些仓促,有些迟暮。
(五)
不忍心,终于还是又撕掉了一页日历,我对着空白的纸张,无辜地做着一个个凄凉的表情,上面生硬地写着2011年9月12日,中秋节。
用益达的空瓶带了一些缓解头痛的药片后,我起身去往火车站。以前在公司上班的时候,无意中听一个同事说过,秋天的长白山很美。除了这,当然也有其他的一些事情,诸如巴萨被逆转了,苍井空又要来中国了。
嘈杂显得井然有序,一个女孩尖叫一声,马上会传出很多个男士殷勤的关切,这是车厢里独有的。坐在我旁边的是一个女大学生,她告诉我她叫方芳,要去长春见一个网友。在5个小时的车程里,她跟我说了很多,当然少不了旁敲侧打地去炫耀她那个尚未谋面的白马王子。我只留给了她一个虚假的名字——莫曲,当然还附带有一份真实的冷漠。她懵懂地一笑,说“莫曲”这个名字果然同我本人一样,温文儒雅。我跟她在长春下车便分了手,各自去寻找自己的巴士和公交。
我第一次这么优待自己,住一个不错的宾馆。服务员把我带进房间后,便问我要不要订餐,我只要了一份白米饭。这是我大学里带出来的习惯,以前是为了省钱,而现在是为了省去挑剔的心思,生活原本就应该是平淡的味道。饭后,我又感觉头痛,吞下几枚药片后便昏睡过去。
醒来时已是晚上,我打着一点可怜见底的精神,坐在台灯前,观赏着手里的一块月饼,回想起一些事情来。
这些年来的每个夜晚,我都是毫无防备地睡去的,然后又以同样的毫无防备醒来,有时候是噩梦,有时候是寒冷。我已经不记得妹妹长什么样子了,哪怕在梦里也只能听得到她稚嫩的喊叫,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孩子,永远是那种乳臭未干的善良与天真。
在我的印象中,妈妈一直是一个苍白病弱的女子,她是在妹妹出生时在医院里死去的。妈妈离开以后,爸爸便长期在外地工作,一年四季里回不了几次家,只好委托舅妈在家里照看着我们兄妹俩。舅妈同其他的亲戚一样,都不喜欢妹妹,常常把她的名字“曲莫”谐音叫成“曲魔”什么的,然后又一边陶醉在对妈妈的温柔贤惠的赏识中,一边咒怨着妹妹出生时的一声哭叫带了邪气,害死了妈妈。
一阵风没头没脑地冲撞在窗户上,紧随其后的雷雨惊断了我的回忆,我本想着检查一下窗户,可不小心拉断了窗帘,将夜的魅色赤裸裸地暴露在眼前。我惊慌失措地推阻着,直到出完这一身的冷汗。已是深夜,我不敢去打扰别人,所以关了灯,悄悄地蜷缩在床上,我想,这是我自小寄人篱下的心痨。抬头看去,夜空被惊应一样的闪电划过,撕裂着沧桑的躯体,像个满身鲜血的野兽,正在痛苦地咆哮着。
最后一次的中秋节,是我同妹妹过的,那时我11岁,妹妹也只有7岁。下午放学后,我骑车接着妹妹一起回到家中,舅妈在中午多熬了一点稀饭便走了,我给爸爸打了电话,他说晚上就会赶回来,要我照顾好妹妹。厨房里传出来一股浓浓的焦糊味,我急匆匆地挂掉了电话,来看时,妹妹正两手抢着一个锅铲,在炉灶前忙得不亦乐乎。
晚上,我同妹妹写完作业以后,便到院子里的池塘边去玩耍。遥远的星空里闪烁着不计其数的神话与幻想,从古希腊的主神宙斯到开天辟地的盘古,妹妹被我唬得四处乱窜,最后又乖乖地钻进我怀里。电话响了,我让妹妹同我玩躲猫猫,等我接完电话就要开始找她出来。电话是一个陌生人打来的,说爸爸出事了。
回到院落里,妹妹正把瘦小的身体往一棵树后面藏着,我低下头去,那轮倒映在水中的圆月,暗淡了我童年里最后的一点美好回忆。
没过多久,我便被叔父一家大义凌然地送走了,不管是叫领养还是暂住,我成为了一个流落他乡,名副其实的小苦工。后来,我才渐渐地明白过来,那些人猥琐在躯壳里的心安理得,正是我丢失着的童年和饱食着的屈辱。
同命运厮杀了多年,我已不再是那个只会逆来顺受的囚奴,尽管到最后还是被招安了,但落草为寇的烈火余烬仍然是我回忆里永不熄灭的一团焰火,在每一次惶恐不安中又蠢蠢欲动。考上大学算是我人生最为辉煌的一次胜利,我成功地逃离了牢笼,卷起那点羞涩的行囊来到都市,寻求属于自己的生活。学余期间,我回到北方找过好几次自己的妹妹,可终究是一梦之遥,千里的江水——妹妹就如同萦绕在我噩梦中的离殇一般,若离若即,只是白白地侵扰了我十多个年头的夜半惊觉,最后还是杳无音讯。
雨停了,我回过头来,屋子里被闪电照亮过的轮廓,依稀还在眼中停留,浮现着楞次分明的线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