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不过是个讲故事的人,用不咸不淡,不徐不急的语气讲一个故事而已,其中唏嘘,任看客自省。 一、花易逝 夕阳下,三两渔家,泛舟唱晚。 烛光安静的将小木屋填满,虽不够明亮,但泛黄的光线总是显得那么幸福。 两抹剪影悄然摇曳上纸窗。 “颜,明儿咱不打渔了,找个地方躲躲避避风头,听说前方战事打得紧,指不定官府又来抓人。” “哎,红,你别总是听风就是雨。再说,躲能躲到哪儿去,他们打仗,咱们的日子还不得照旧过下去,不打渔又上哪找吃的。” 一声叹息,烛火一阵摇摆后便熄了。 一夜无话。 太阳还是会早早升起的。红醒后,旁边的被子早已凉,她知道丈夫又去打渔了。 起身,不徐不急的拾辍。打开有些陈旧的妆盒,红像平常一样轻点朱唇,半含胭脂,香墨还是照旧弯弯的画在眉上,,斑驳的铜镜闪过一丝倩影。“红总是那么美丽。”这是颜常对别人说的一句话,带着为数不多骄傲的神情。红还记得,颜说这话时总是紧紧抓着她的手。 瀑布般柔顺的发丝垂于腰间,一柄简朴的木梳从头顶缓缓滑下。颜已经很久没为自己梳头了,红有些伤感的想到。但颜毕竟还是爱自己的,这个家需要他做的实在太多了。 是啊!不过至少有一个家,他们还能在一起,对红而言已经足够了。 画好妆,盘上发。红又很贤淑的将灶台升起火盘算着中午吃些什么,尽管菜就这么几样,但红还是想为颜做些好吃的。他们早点和午饭是合在一块儿的,所以东西要丰盛些,也正好合乎红的心意,几样菜每天总能翻出一些新花样。 想着颜狼吞虎咽的样子红就不由得笑了出来。 可是颜还没有回来,这个时候颜已经吃过饭正该抱着自己谈他在外面遇到的好笑的事了。 菜已经热了好几遍了。再热就不新鲜了颜一定不爱吃,红想到。正午的太阳很毒,很毒的阳光下有着一名一袭红衣的女子一直手搭凉棚眺望着。 不安显于红的脸上。是不是这战乱的年代,她和颜的日子显得太过惬意了。 有个人影从红的眼中闪过。末了一看,却是严婶。 “颜出事儿啦!被那些当官的拉去上战场了!”严婶喘着粗气道,看样子是跑了不少路赶过来的。 严婶是红和颜唯一的亲家,帮过他们不少的忙。严婶住在城里,她的消息是决计不会错的,红知道。 “你说什么?”或许在这毒蛇一般的阳光下站得太久,或许太累,或许......红只说了一句话,就晕倒了过去。 终究命运是爱捉弄人的,只有这一点始终没有变过。 红醒来的时候发现躺在自己的床上,她以为这是梦,她甚至不敢去看她的身旁。 这时严婶进来了,红知道自己在欺骗自己。梦不可能那么真实。 “红儿,别怕,有严婶在,严婶照顾你,颜小子一年以后就回来了,说不定还当个什么大官呢。到时候严婶还要靠着你们哩。”严婶安慰道。 “一年。”红喃喃道。 此后,红还是每天照旧准时起床,然后化妆,梳头。她始终把自己打扮的漂漂亮亮的,她开始害怕老去,她还在等人。只是再怎么打扮,那曾明亮的眼睛依然随着日子的一天天的滑过而愈显苍老。 每天的饭是严婶送来的,没一天落下,严婶是一个好人。 有时候邻居也可怜她,送些好吃的给她,打渔人家的心都是连在一起的,颜在他们心中也是个善良诚恳的小伙子。 “能帮就多帮一些吧。” 只是,谁也没见过红离开那座小木屋,也再也没有人听到那句“红总是那么美丽。” 一年以后,战争结束了。 当年离开那个小渔村的人没有一个活着回来。 这一天,附近的人惊讶的发现,红竟破天荒的出了那个小木屋。依旧一袭红衣。 红还是那么美丽。 只是没有了表情。更令人惊讶的是,她一出门便找人借了一匹马,然后往城里的方向赶去。 行至半路,红便遇上了往渔村赶来的严婶。 “红儿啊!唉……”严婶叹息道。 红翻身下马,惨然一笑道:“严婶,不用说了,我已经知道了。”说完从怀中掏出一把剪子,只在一瞬,便将头发剪掉。手中的发丝在空中凌乱,不停击打在红的脸颊。“你这是……”严婶惊诧的看向红。 “严婶,待我死后,你将我的头发和这柄木梳放于我的墓前,待颜的遗体送回来请你帮我们合葬了罢,严婶,麻烦你了。”红依旧平静的说道,就好似正要出一趟远门。 “红儿,你别这样说,真是要急死严婶了,颜是个好小子,但人死不能复生啊,节哀便是了。” “我说过我要等颜的,他活着回来,我就活着等他。他死者回来,我便...躺在坟墓里等。我怕我走迟了,就追不上他了。”红决绝道,翻身上马,掉转马头,朝小木屋疾驰而去。马蹄下,一滴滴混杂着胭脂的泪染着地上的红尘。 严婶是赶了好久才到小木屋的,见红还安静的端坐在那里,才不由得舒了一口气。 严婶很有经验,她知道她应该怎么做,临走时除了安慰一阵红,还悄悄的带走了一切可能致命的物件,看到红上床休息后才叹息着离去。 只是红躺下后再也没有醒来。 一坟衣冠冢就立在小木屋前,朝着北方。那是颜离开时的方向。 墓碑很奇怪,只有一半。而这一半上只刻有一个字:红。 多余的空白最让人唏嘘,墓碑前,一个小木匣里放着一扎头发,发上,还带着一柄布满灰尘的木梳。 二、乱离人 余辉斜斜的侵染着江面,打渔人唱起了不知名的歌谣。 小木屋“吱呀”一声打开。“颜,你回来了。”红见到颜立即款款迎了上去。 “红。”颜放下渔具一把抱住迎上来的红,在她额上浅吻了一下,再接着对俏脸微红的红说道:“今天运气不错,打了不少鱼,明儿趁早拿去集市卖了。”说完又理了理红散乱下来的发丝。 烛光下,一名女子温柔的倚靠在一名男子旁,聆听着男子口中说的些许故事,时而忧伤,时而欣喜,内心包裹的,是数不尽的幸福。 次日凌晨,鸡还未打鸣,颜却已醒来。看着身旁熟睡的红。即使自己再累些,那也值了,颜总是这样想到。 照旧轻轻吻了吻红的唇,为她裹好被子,颜便拿好了昨晚打的鱼进城去了。 末了,临走的时候,颜还无意回望了一眼红。哪知这一眼别后,就已天涯永隔。 颜被那些士兵拉走的时候口中大声喊着的是红的名字,这是他唯一的牵挂,他不知道自己走后红会怎样,又怎么生活。他狂暴、不甘,几次都差点挣脱那些士兵的看护,直到他看见了严婶,心里才稍稍安稳了些。 “严婶,拜托你了!我一定会回来!”这是颜被拉上马车前说得最后一句话。 那天城里的阳光还是很明媚的,明媚的有些一塌糊涂。 刚到军营的时候,颜只是一名普通的小卒。但日子久了,因为颜的热心、仗义,特别是面对敌人时毫不手软,深得其他士兵和上司的喜欢,很快就被提升为了军营长。但颜依然沉默寡言,他的健谈、他的开朗在离开红后也随之消失。 红在颜的世界代表一切。他杀敌从不犹豫,他怕他一犹豫,就再也回不去了。 他说过他会回去的,他必须回去。这是对红的誓言,没有人可以改变。 谁都不能! 战争其实不到一年就结束了,大部分时间都在犒劳士兵。颜不出意外的活了下来,他是那年小渔村出来唯一一个活下来的人。 颜因为表现异常出色,所以陪同主帅一同进京受赏。 总算能回去了,颜终于笑了。我的红一定还是那么美丽,他想到。 受赏是最后一个仪式了,颜想到拿了奖励一定要为红买城市里最好的首饰盒。对了,还要买一柄木梳,上次为红买的木梳还是结婚时候为她买的吧,一定要换了,用了那么长时间。可是红的头发那么好,买什么样的木梳才配的上她呢?等回去问问严婶吧,她一定知道。颜满脑子想着红,全然不在乎自己。 宫殿的恢弘大气出乎了颜的意料之外。颜笑了,这些红一定不知道,待回去又可以为她说好多故事,颜甚至想起红像小孩子一般兴奋的抱着他高兴的样子。 颜和他的主帅已跪在大厅内接受封赏。同样一袭红衣突然出现在颜的眼前。颜惊诧,抬头。一位同样绝色的女子正盯着他,可惜不是红。 “父王,我想让她做我的贴身侍卫。”那名女子转身对皇上说道。 是公主,早在颜进宫的第一天公主便注意到这爽朗的小伙子。干净、英俊、善良。这是公主每次看到颜所能想到的词汇。以及一种莫名的气质深深将公主折服。 皇上也很欣赏颜,只是不便将他官职升得过快,正好公主这样说道有了一个借口,即下旨准公主的奏并封颜为将军。 颜愣住了,他没料到结果会是这样。进京的时候他还特意问了主帅,主帅只说皇上赐予些钱财便可以回家颜才答应陪同的,他只想拿些钱为红买些好东西就回去,哪知命运总喜欢将人的一生颠来倒去。 世事难料,有些时候明明快要如愿,却总是遥遥无期。 颜无法拒绝,他深知皇帝的谕旨意味着什么,如果拒绝,他将没有一丝再见到红的机会。 颜做了公主的贴身侍卫,又成了将军,所有人都认为他很幸福。 但幸福吗?只有颜自己知道。不,或许公主也知。 公主早看出颜有心上人,但她想以她的容貌以及她的地位是可以俘获颜的。这想法也许行得通,但有的男人始终很倔,比如颜。 公主也是真心待颜好,真心喜欢颜。这些,公主知道,颜知道,所有人都知道。甚至连皇上都已经开始筹备招他驸马。 可颜心里只有红,只有。有些东西,是命定,也是心甘情愿。 机会只要寻找,总是会有的。唯一的差别,是迟不迟的问题。 尽管公主无时无刻跟着颜,看上去反倒是颜的贴身侍卫。可颜终还是找了一个借口独自出了宫去。 一出宫殿颜的心早已飞回了小木屋里。带着宫里最好的首饰盒,策马两天奔回了城里。 他还要先找严婶为红买一柄木梳啊,颜笑盈盈的想到。 “咚咚咚!”颜迫不及待的敲响了严婶家的门。 “哎,谁呀,这就来!”门一下子打开了。 “啊!颜!你……你没有死?”严婶见到颜脸色顿时失去了血色。 “严婶,说什么呢,我这不是活得好好的,对了,红怎样了?我想给她买一柄木梳,你说选什么的好?”颜心里隐隐有一丝不安,但还是克制住自己情绪轻声问道。 严婶用力抚了抚自己胸口,良久,才将颜走后的每一个细节说给颜,整个故事说了两个时辰,颜也保持着敲门时的姿势听了两个时辰,直至后来听到了红的死。 “啪!”首饰盒碎了,散了一地。颜也碎了。 “为什么!”这一声,颜对着天喊道,不是疑问,是质问! 颜疯了,真的疯了。他甚至没有骑马便向小木屋狂奔而去。 世界黯然无光,天已经塌了。 奔到近处,小木屋于颜只咫尺,却被一个简朴的坟墓划下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红!红……”颜扑向坟墓,抱住墓碑撕心裂肺的呼喊,整个渔村都能听到颜的声音,闻者无不动容。 久了,颜又开始抱着那只有一半的墓碑又哭又笑的说起故事来。说战场的故事,说宫里的故事,说红你还是那么漂亮吗? 红你一定还是那么漂亮。 蓦然,颜注意到了那个小木匣,小心打开,一扎黑发如瀑布般在空中凌乱,上面还插着一柄木梳。 已经很久、很久没为红梳头了吧。 日已西沉,一名男子跪在地上,痴痴的用一把简朴的木梳梳着那丝丝黑发。 而后,颜将自己的头发也剪了下来,一并放在木匣里。轻轻盖好,温柔、平静。 接着重重的在墓碑上磕了三下,这是颜的愧疚。也是他应该做的。 鲜血侵透了墓碑上那个红字,顺着墓碑滑了下来。 “红,你这傻丫头,我是颜啊,我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可是现在我也死了。” 颜就那么一直跪着,跪到第二天黎明,跪到月亮又再次爬上渔村的小山上,跪到来年花开。 永远的跪在墓碑旁。 后记 来年的清明,雨一直淅淅沥沥的下个不停,整个小渔村都掩在一片蒙蒙水雾之中。 小木屋前立着一座和别处不一样的坟墓,墓前的墓碑上只刻有两个字---红、颜。两字分属半块墓碑,墓碑是拼凑上去的,中间是一道深深地裂痕。 善良的村民还将墓前的小木匣镶嵌在裂纹之间,使之看上去更像一个整体。并特意在木屋旁立了一块石碑,详细的记载着关于红和颜的故事。 这天,一路过的旅客恰好途径此地,看着碑上文字,良久沉默。 终喟然长叹: “一颦一笑肠断 离情几度天人远 相见时难,云雨难堪 更有纷飞怨 奈何轻叹 终究宿怨、断红颜!” 吟罢转身,消失在一片烟雨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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